3.103 执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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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餐厅的吊顶,像一个绿色水滴被一条阿拉伯头巾包裹着。这个巨大水滴的下方,方自归穿着一件白衬衫坐在一张餐桌后面,左手紧紧攥着一个咖啡杯。他的流露出愤怒的大眼睛,在无框眼镜片后面对母司闪耀着。
母司四面看了看,放下了手中的咖啡杯。窗外,一大片海面在阳光下泛着夹杂着绿色的蓝光,远处闪动着几面白帆,绵延几公里的白色沙滩上,到处是三三两两一起散步和嬉戏的人的黑影。近处,许多用餐的客人和取餐台后面那两个戴着白色高帽子的厨师都投来了关注的目光。
理性战胜感性,母司放低了音量说:“我们回房间里说。”
咖啡没喝完,两人结束早餐,离开了餐厅。然后,两人一声不吭地坐电梯,一声不吭地刷卡进房间,一声不吭地坐下。然后,一声不吭。
“说吧。”方自归打破了沉默。
“好!”母司坐在沙发上直了直身子,“先说说你的产品研发吧。你今天告诉我,直线型吻合器还需要改,为什么?”
“因为在上次实验中,出现末端组织外溢的现象。另外,因为组织受压不均匀,导致缝合钉成型高度不一致,所以我们计划增加一个定位装置,并且凸轮装置需要进行一定修改,消除‘剪刀差’。”
“为什么,做第三版时没有考虑到这两个问题?”
“因为,之前的试验样本容量不够大,这两个问题没有表现出来。”
“这次试验,出现问题的比例是多少?有没有计算过程能力指数?”
……
问题一个个问下去,母司越问越详细,问题包括实验的具体数据、产品设计变更的细节、修改模具的细节、新模具的成本、新模具和制作周期……在回答母司提问的过程中,一种屈辱感突然从方自归心里升起来,然后这种屈辱感,变得越来越强烈。
过去,母司从来就不会过问产品研发的细节,然而这次,到了后来,母司是怎么撕心裂肺怎么问。
“你说啊!你把最终版搞出来,你到底还需要多少时间?你到底还需要多少投资?”
“我们做的,是从无到有的研发。问题是边发现边解决的。你不能理解吗?”
“你希望,你不说我都能明白?”母司激动起来了,“可是我真的不明白!几千万投下去了,就这么个状态。圆管型吻合器,你弄了六版。我们这是写《红楼梦》呢吗?我们搞个圆管型吻合器也要批阅十载,增删五回吗?”
“我们能够越改越好,我们为什么不改?”
“当务之急是赶紧卖啊!你改来改去改个啥啊!”
“我们第四版不是就开始卖了吗?可是,你卖又没卖掉,既然还没卖掉,工程师们新的创意出来了,新的实验中又发现有不完美的地方,我们怎么就不能改呢?!”
“可是,你改来改去是要花钱的啊!现在我们很缺钱啊!我们现在最急需的,是把精力和资源投入到市场端,你还在实验室里瞎折腾啥啊!!!”
母司说出这种话来,方自归感到非常心寒。
方自归和几个大咖医生成了好朋友,通过这些朋友,方自归认识了高格上海研发中心的两个资深工程师,请高格的工程师吃过饭,有一些交流。所以方自归知道,巨头在研发上的投入,其实是远远高于复行科技的。
nbsbsbsark的,开发同样级别的产品,巨头花多长时间?巨头花多大代价?”方自归比母司更激动,吼了起来,“就说圆管型吻合器,高格搞了四年半,搞掉了五六百万美元,他们只是做了一代更新,只是做了个小改进而已。而我们完全是从零开始的,我们做的是颠覆性的创新!并且我们才几千万人民币投下去,一千五百平米洁净厂房造起来了,自主知识产权的圆管型吻合器从无到有开发出来了,直线型、直线切割型也快成熟了,自动荷包钳、pph的样品已经出来了。我们慢吗?!我们花钱多吗?!两大巨头有我们这样的效率吗?!”【译:标杆】
“你为什么不跟我们的国内同行比一比?!”母司张开双臂,双手在空中一划,也吼叫起来,“那些比我们还晚入这一行的小公司,现在都已经赚钱了。它们第一年五十万投下去,第二年就开始盈利了,克多!我们从零四年开始搞吻合器,搞到现在已经都零八年了,我们吻合器的销售额还是零啊克多!”
“我不太清楚他们是怎么做的,但我知道,他们肯定是野路子。”
“我告诉你这些新冒出来的公司是怎么玩的。他们把进口的买来,把商标搓掉换成自己的标,再装个手柄或者什么,就伪造成自己的产品去申请注册证。然后,搞这么一间房,四十平米,你要洁净房但没要求多大呀,我就弄一个四十平米的洁净房。你来检查,洁净房,有啊;冷藏,有啊;生物实验室,有啊。然后再塞个五万块钱,就拿到注册证了,然后就在国内销售了,然后就参加招投标了,然后就赚钱了。我们呢,注册证也没有,订单也没有,每天就看见钱‘哗哗’往外流。”
方自归鄙夷地看着母司,“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向这些乌合之众学习?”
母司迎着方自归的目光,“好,他们是乌合之众。你知道我们是什么?”
“我们是什么?”
“没有任何一个国内同行像我们这么干,就没有。在这个行业里,我们完全是像傻逼一样的存在。”
方自归一巴掌拍在床上,怒火在眼中燃烧,“你说我是傻逼?!”
母司一巴掌拍在沙发边的小桌上,“我们就是傻逼!那年我们去跟那些小厂谈合作,他们看我们,不是就像看傻子一样?现在的事实证明,我们可不就是傻逼吗?”
虽然按理说,研发,是没有浪漫主义的位置的,但是中国同行们都认为,复行科技的研发过于浪漫了。
方自归鄙夷地问:“你要那些山寨厂做的那种产品吗?”
母司调低音量,忧郁地说:“你以前在公司里做的所有重要决定,我都义无反顾支持你。但是现在,压力太大了,我绷不住了。”
方自归第一次产生了一种感觉,感觉自己与母司相互之间好像都不理解。方自归想当然地认为,我们复行科技早就定好了这个战略,我们走的就是自主创新这条路,而且我们的速度不比别人慢,我们烧的钱也不比别人多,而且市场端如果需要,方自归是义无反顾支持的。方自归跑了多少趟欧洲,至少一半就是为了市场营销,方自归完全无法想象,母司怎么会有这种印象,觉得这个销售为零的责任都在自己身上。
沉默了一会儿后,方自归瞬间爆炸了,“母司,现在公司的主要问题就是销售!既然说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要提醒你,现在不是我们的产品没有卖点,而是我们的产品打不开销路。你,而不是我,做为公司销售部的负责人,难道不应该负主要责任吗?”
母司也爆炸了,“好,我负主要责任!可当初是谁,提出什么‘城市包围农村’的?现在所有的欧洲医生,都不敢用中国牌子的吻合器,这也要我母司一个人来负责?!”
方自归的“城市包围农村”战略,看来是有些太超前了,正所谓早起的鸟儿有虫……哦不,早起的虫儿被鸟吃。业务计划太超前,确实是很容易成为先烈的。
过去,方自归所承担的所有压力,都不会跟母司讲,而母司承担的许多压力,也不会传递给方自归,但在这个点儿上,两人的情绪都积累到了崩溃的边缘。
方自归大吼:“是你首先质疑我研发,我才提醒你注意自己的工作职责!”
母司也不甘示弱:“好!算我销售没做好,那你告诉我,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方自归红着眼睛没有说话。
母司也沉默了下来。
也是都炸到了顶点,此时两人全都安静下来了。
一阵寂静之后,母司从床上跳下来,去了趟卫生间,然后又垂头丧气地坐回到沙发上。
“母司,”方自归打破沉默,轻轻地说,“咱们兄弟一场,认识十几年了,还从来没有红过脸。”
“我们的公司,摇摇欲坠,”母司突然嗓子一哑,哽咽了起来,“再没有什么办法,我们就失败了。”
方自归的眼圈红了,“母司,你还记不记得,大成确定离开公司后,咱俩去酒吧里喝酒。”
母司点点头,“记得。”
“咱俩……有一个约定。”
“嗯。”
“咱们说,只要咱们俩心齐,有一件牛逼的事情咱们就一定能做成。”
母司的眼泪落了下来,“嗯不管创业结果如何,永远都不伤害兄弟感情,这个事情就牛逼了。”
“不管将来我们真的做好了,大富大贵了,我们不会因为利益分配上的问题去影响感情。我们更不会因为没做好,破产了,然后把感情做坏掉。否则……”方自归此时,已经热泪盈眶,“我们就输得太彻底了。”
“克多,利益这个东西,我真的放得下。”母司哽咽着,泪水流着,说着,“你比如说,要这样走还是那样走,只要不是生死存亡,我不会很激烈的。如果这样走,我们可以每年赚二十亿利润,我们可以很牛逼的成为老大,如果那样走呢,我们可能是默默无闻,仅仅是能够生存。但每年赚二十亿这样走呢,就会破坏兄弟情谊,就要大肆杀伐,就要激烈对抗,我就会选择,不要这个了。我还是会以兄弟感情为重,这个就放下了。但是如果,你那样做就会死的,这样做可能还有条活路,对不起,那我必须先活下来。”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方自归的眼泪也流淌着。
“因为,死都死了,你兄弟的这个东西都无处安放啊!”
“我同意你说的,必须先活下来。”
“我不是那种没有意志力的人,不是那种轻易放弃的人,但是……我有很多责任在身上,除了公司的责任,我还有父亲的责任,丈夫的责任,可能我会比你更急一点。”
“好,母司,我们平心静气地商量一下,可能的活路在哪里。”
“克多,我身边认识的人当中,我就没服过谁,我也就只服过你。你的决定,以前我都是无条件的支持,包括当初你跟大成在经营上有分歧,我也是站在你一边的。但是现在,我觉得,你发明的‘城市包围农村’完全错了,你这次的想法过于超前了。”
“母司,我觉得现在就下这样的结论,为时尚早。你想想,长征就走了整整两年,在这个过程中,红军屡次陷入险境甚至绝境,后来不是也走出来了?后来不是也建立了新中国?我们的吻合器,在欧洲正式开始销售才过去了一年,我们不应该这么早就放弃的。”
“克多,我在欧洲碰壁无数啊,所以我现在就有一个感觉,就是我们在欧洲是没有机会的。”
方自归取下眼镜,用手抹了一把全是泪水的脸,“我认为还没到这么绝望的地步。现在的重点,就是我们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坚持。这就好比爬一个百米高的悬崖,已经爬到只剩几米就登顶了,却因为现金流断掉,我们掉下来摔死,这就太郁闷太可惜了。”
母司轻声问,“克多,你能确定,我们只差几米就能爬上去?”
方自归想了一会儿,只好实事求是地说:“不确定。”
“那我们到底还差多少米?”
方自归仔细思考这个问题,就非常沮丧地意识到,在现在这种情况下,真的不知道究竟还要爬多少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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