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13 与悲伤擦肩而过(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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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四日下午,张虎老丈人率领的大部队到达溪秀镇,就地展开救援,因为这里人口多,灾情重,是一个重镇。
一走进镇区,方自归立刻就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那是一种方自归从来没有闻到过的、难以形容的臭味——死亡的气味——许许多多遇难者身上散发出来的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遍街都是低沉的哭声,而一个侧身躺在地上的中年妇女,用胳膊搂着一个垂死男人的脖子,一面依依不舍地用她的脸蹭着那男人的脸,一面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这个刚刚被从废墟里挖出来的男人处于弥留之际,正处于临死前的巨大痛苦之中,身体猛地颤抖了几下,眼神里全是绝望。
比味觉冲击力和听觉冲击力更加猛烈的,是溪秀镇所呈现出来的视觉冲击力。
死人,到处都是。
没有手的,没有脚的,没有脑袋的,断腿的,断胳膊的,肠子流出来的,脑袋血肉模糊的,也有少数尸体四肢完整,神态安详。
张虎和方自归惊呆了,悲惨的画面一下子扑面而来,完全不给你循序渐进的机会。
方自归一时间无法想象,冲击和切割人体的力学模型,是何等的分裂和五花八门,人才能够死得如此仪态万千。是后来听温姐说了地震发生时她的亲身经历,方自归才把仪态万千的问题想明白。
张虎则在一阵头皮发麻后,感到有些头晕。数百具尸体错落无致地摆在一条街上,发生了经济学上著名的规模效应,即使在手术台前和天葬台上都锻炼过神经的方自归,脊柱神经都受到刺激,后脊梁冒上来一股凉气。
战士们冲上了废墟,开始营救那些废墟下面还活着的人。
一片废墟之上,许多歪歪斜斜的电线杆子拉扯着黑色的电线,像惊讶的稻草人一样,对着没有太阳的天空呆呆地站立着。一架直升飞机缓缓降落,卷起一阵强烈的气流,把周围的一大团烟尘卷向空中。
一块块碎瓦砾在方自归的脚底下“咯啦咯啦”地响,余震引起的灰尘在余震停止后,又从灰色的天空上飘落。
同样距离震中三百公里,淄中街头一具尸体没有,溪秀镇这边尸横遍街,说明干好……哦不,干砸一件事情最重要的因素,不是距离,而是方向。
巨大的灾难降临时,天气也很奇怪。方自归前一夜吸天地之灵气时,还觉得冷,山里还下了会儿雨,这时的气温又上窜到三十几度。
张虎老丈人冲在前面,满脸大汗地指挥战士们挖废墟,而此时的张虎和方自归,还没有完全从懵逼状态中恢复过来,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终于,方自归看到了一面鲜红的,插在一堆石头上的正迎风飘扬的党旗,才感觉有了方向。
党旗旁,搭着一个彩条布棚子,棚子上用铁丝勾着一个啤酒包装纸箱,纸箱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救助站”三个字。
看到“救助站”三字,方自归和张虎都产生了找到组织的感觉。都做过总经理的方自归和张虎明白,做一件事情,有组织和没有组织的效率相差甚远,于是他们走进了这个已经挤满灾民的棚子,认识了这个组织的头儿——温姐。
方自归第一眼看到温姐时,只见她身上穿的衬衣血迹斑斑,还以为她受了伤,后来才知道那都是别人的血,温姐并没有受伤。骨感的温姐这几天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她甚至还可以抬伤员,她身上的血迹,就是她这几天每日每夜地帮助别人时,别人留给她的。
“我们是从成都过来参加救援的志愿者。”张虎对温姐说,“有什么是我们可以做的?”
“好!那你们跟我一起去接收飞机上卸下来的物资。”温姐说。
全镇断水断电断交通断手机信号,还有许多断手断脚断头断肠人在天涯,要做的事情那是相当的多,张虎和方自归就这样加入了温姐的团队。
进入了团队,方自归才知道,自己和张虎并非最早到达的志愿者。有个绵阳过来的小郑,老家在青川农村,地震后交通中断,他背着几十包方便面,愣是从绵阳全程徒步走到了溪秀镇。部队还没到,小郑就已经到了。
小郑用正宗的青川话向张虎、方自归介绍自己的经历:“中午在睡午觉,地震来了,我从床上跳下来,还说,耶美国的导弹打起来啦哇?我刚刚跑出去,房子就垮下来咾。”
从直升飞机上卸下物资后,再把重伤员抬上直升飞机,就是张虎和方自归来到重灾区后的第一个任务。温姐说,前一天上午,溪秀镇的老百姓就看到了天上的直升飞机,好多感到绝望的人,一下就觉得有希望了。但前一天因为能见度太低,直升飞机降不下来,今天直升飞机终于能降下来了。
方自归和张虎抬着伤员往临时机场走,迎面遇到了一支来自东北的消防救援队,感觉到了更大的希望。消防队是救援最专业的队,遗憾的是道路还没有抢通,大型机械进不来,这些坐飞机从东北来到西南的天兵天将,救援能力还是受到很大限制。
刚进来的时候,方自归的注意力完全被遍地的死人所吸引,这时,方自归神志清醒了,边走边观察周围的物质世界,就发现,这里真真是满目疮痍,格外凄凉,地形很复杂。
溪秀镇几乎被夷为平地。
不驯服的大地像巨浪一样吞噬了许多生命,死亡的阴影遮住了城镇,遮住了村庄,遮住了山川,遮住了十字路口那些人的足迹。
那些还没倒的建筑,看起来摇摇欲坠。大大小小的瓦砾,遍街都是,也有像脸盆大小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头。废墟之上,一片狼藉,家居用品散落在碎裂的砖头和断裂的预制板之间,一些钢筋张牙舞爪地伸向空中,像是很不甘心地想要抓住什么。混凝土块和破木板杂糅的垃圾堆里,露出一扇白色的木门,门上有一个大红的“囍”字,真是这个悲惨世界的巨大讽刺。
一架直升飞机飞走了,在坝子里等下一架飞机的温姐刚坐下来,就以光速坐着睡着了。
前两天,部队还没开进来,全靠老百姓自救,地震后幸存的温姐就只顾跑啊,做啊,救啊,实在是累坏了。
震后第一夜是暴风雨,如果救助站那个棚子吹垮了,大家都要淋雨,温姐就和招商办的蓝姐、税务所的小罗、小董,四个人硬是把支撑棚子的杆子撑起,撑了整整一夜。第二晚,老百姓在倒塌的小卖部里找到了手电筒,温姐又组织老百姓在地底下能传来呼救声的废墟浅层挖人。所以,温姐连续两天两夜基本上没有过睡觉。
方自归后来问过温姐,暴风雨那夜,熬夜撑杆子的四个人中有三个女人,那些臭男人死哪儿去了?温姐说,因为他们四个是共产党员。
又一架直升飞机来了,但大家都不忍心把温姐叫醒。然而,飞机降落时产生的巨大气流扇在温姐脸上,把温姐给扇醒了。
“睡得太香了。”温姐说,然后就爬起来,继续指挥大家接受物资,抬伤员。
等飞机飞走,温姐又坐着以光速睡着,直到下一班飞机降落时,再掀起一阵大风把温姐扇醒。
天,黑了下来,于是不会再有飞机下来了,温姐坐着睡觉的时间终于可以长了一点儿。
方自归和张虎开始吃这天的第一顿饭,啃火腿肠和压缩饼干时,两人才意识到,全镇极度极度缺水。
地震后,温姐有顿饭是和另外七个人分一包方便面,但自从直升飞机开始空运或空投,溪秀镇再没发生过食品短缺,最缺的还是水。喝完一瓶矿泉水后,深感意犹未尽的方自归深感匪夷所思,心想溪秀镇做为一个名字里面有三点水的镇,怎么会缺水呢?
原来,河水断流了,上游则正在形成堰塞湖。徒步达人小郑同样也没有地震经验,他背了几十包方便面进来的价值,真是远远不如背些瓶装水进来。
不过,虽然水喝不够,虽然口渴,但方自归可以继续吸天地之灵气。因为,灾区也缺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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