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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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起碗来,我有些哽咽地说道:

“爹,等一起搬回了省城,儿子好好孝顺你,再也不让你受这罪了。”

我爹大声地吸溜了一口汤饭,说道:

“你们弟兄俩都平平安安的,爹就比天天吃了油炸糕都开心。你头还疼不疼了?”

我故作轻松地安慰他:“不疼,不疼,早就不疼了。小时候上树翻墙,三天两头地撞破脑袋,现在还不是照样当老总?没事,没事。”

我爹正色道:“可不敢大意。瞧你转运大爷,那年给镇上修公路挣工分,只摔了个跟头,就摔成个植物人了。你明天还是抽空到县医院拍个片子,让人家大夫给看看哇。”

我笑道:“我这不是好好的么,爹看我哪像植物人?我现在这身体,比动物还耐受唻!没事没事。对了,秦三儿家是咋回事?爹,你听说了吗?”

“全镇上都传疯了,咋没听说?三儿这孩子真能穷折腾,前天还来咱家找过我,说咱是皇亲,要许我当个定国公还是定国王爷来着,我假装听不懂,没答应他。我倒是反过来嘱咐他,小心折腾出事儿来,不过人家怎会听咱一个朽老汉的话。”我爹摇头说。

我好奇地追问道:“爹,你以前知不知道秦三儿他爷爷手上有个虎符这事?按说他在咱们家当长工,应该彼此知根知底的呀?”

我爹撇了撇嘴说:“嗨,啥虎符狼符的,就是一个娃娃们耍的小玩意。记得是哪年来着,就是日本鬼子投降那年,你爷爷去太原府探亲,回来给我、给老秦家孩子,一人带了一个铜疙瘩。我那个上头刻了龚字,他那个我没看,不过肯定是刻了秦字的嘛。我的那个,玩了没几天,后来就东一片西一片地乱扔着找不着了,没想到老秦头还当个宝贝给留下来了。”

我听了,笑得把疙瘩汤都洒到了裤腿上。我跟我爹说:

“那咋不提醒秦三儿一句?人家还拿这玩意儿当传世珍宝给供着唻!”

我爹放下碗筷,咂着嘴说:

“要不说大民你这孩子没心眼呢,遇事不往深了想,从小到大净吃亏上当了。你以为秦三儿真就相信他自个儿是条真龙么?还用得着我去提醒?”

我反驳道:“可是包括长顺老汉啥的,那么多人都信了,都跟着他像模像样地站朝堂呢。我都亲眼见着了,人家过几天还要搞开国大典唻!”

我爹说:“那些人也不一定真的信。秦三儿平时卖个羊肉串都拿病鸭子肉来掺假,大伙儿哪能因为一块青铜疙瘩就轻易信了他?我看呀,他们是谁也不说破,合起伙来打哑谜,就为了唱一出戏。”

“唱什么戏?”我诧异地问。

“还不是为了对付这帮拆迁的么!我估计呀,秦三儿他们肯定是想着,自家的房子一旦变成了金銮殿宰相府啥的,谁再想拆就得掂量掂量了,说不定能保住。退一步讲,即便最终还是被拆了,那也多了个说辞,最起码能要个好价钱。”我爹给我分析道。

我一听,禁不住又乐了,我说:

“有意思,有意思!果真是牛笨犄角灵,一个泥腿子的脑子里居然还有那么多的弯弯绕。不过,话说回来,这倒未必不是个办法,没准儿真好使唻。”

我爹一边吸溜着汤饭,一边叹息道:

“唉!也甭笑话他们,说起来也够可怜介的,没权没势的平头老百姓都被逼成啥样了……”

我俩正说话间,家门突然咣地一声被人推开,吓了我一跳。扭脸一瞅,原来是二平回来了,真是稀客。

这小子带着一身的寒气,门也不关,就那么站在门口,光瞪着两大眼珠子瞅我。我往里炕挪了挪屁股,冲他招呼道:

“别像个树桩子似的矗在门口,快关门上炕坐呀。吃过没有?”

二平既没上炕也不搭话,只探脚把门踢上,然后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我,光是一个劲地晃点。我问他咋了这是,这小子居然冒了一句:

“闹半天,没让人家打死呀?我还以为你醒不来了呢。”

“混账!怎么跟你哥说话唻?几个月不回来,一进门就放屁。有事你就说,没事你还滚蛋哇,不想听见你忽沓。”我爹气得把碗扔在了桌上,指向二平骂道。

二平也不理会老汉的数落,依然冲着我说:

“我看倒是有个半吊子几个月不着家,一回来就惹是生非。你不在省城风风光光地当你的老板,回来做甚?惦记老汉这套房子了?”

我气得直想跳下地捶他一顿,可看了看我爹,想起刚才他嘱托我的话,于是,我强压住火气,对二平说:

“甭扯这没用的。你就说,我哪儿惹着你了?咋的,我和拆迁办的那几个东北侉子打一架,你还要来替他们作主不成?”

二平似乎也有一肚子气,依然那么狠叨叨地指着我说:

“你说得倒轻巧,打一架?你也不想想你打的是谁?人家那帮人是洪总从东北带过来的嫡系,你惹得起?你惹了他们,我的工作还咋干?你逞能打完架一拍屁股走了,人家现在知道你是我哥,不依不饶地要我赔钱唻!”

“要赔钱,让他来找我拿。这帮狗腿子,还真无法无天了不成!”我生气地骂道。

二平撇嘴道:“法?你还知道法?你擅闯关卡就是守法了?你阻挠工作人员执法还差点撞死人就是守法了?龚老板,我告诉你,你这事儿闹大了!你现在连洪总和周副省长都给惊动了,周副省长还专门做了批示。周副省长说了,现在是和谐社会,稳定压倒一切,绝不能容忍那些借着拆迁坐地要价甚至是对抗组织寻衅滋事的行为,要求严办。你不是口口声声谈法么,等哪天公安抓了你,你去跟他们谈哇,甭跟我说。”

二平这一通话,说得我有些心惊,没想到就简单地打一架居然惊动了这么多人,还给我扣上了那么多吓人的帽子。我不甘心地跟二平辩解道:

“可他们也打了我,我也流了血,头现在还疼呢!”

二平懒懒地回应道:“人家说了,那是正当防卫。你都快把人家撞死了,人家只拍你一板砖,算是轻饶了你。你呀,别跟我狡辩这些没用的,不是我拍的你,也不是我要告发你,现在的问题是,人家要我赔钱。要不然,那伙东北人,啥事都能做出来,我一个人哪能斗得过他们。你说咋办哇?”

我气鼓鼓地说:“没钱!爱咋就咋!”

我爹在对面坐不住了,偷眼看看二平,又转回来瞅瞅我,嘟哝着说:

“大民,事到这般地步,就先别说气话了。我看,咱还是花钱消灾哇,那些人,咱们惹不起。另外,二平还在人家手底下工作……你们哥俩都平平安安的就比啥都强,钱没了可以再挣么。唉!你说,这上哪儿说理去?”

我爹说完,隔着桌子,还在下面捅了捅我的腿。我猜那意思是让我依着二平的话,别再犯倔。

我也不想让老汉这么难做,于是,我欠起屁股把钱包掏出来,抬手撇到地上,生气地对二平说:

“就这么多钱,你愿咋办就咋办。”

二平捡起钱包,把里面的现金一把掏出来数了数,然后又把钱包里里外外翻了个遍,自言自语地嘀咕道:

“还一天到晚地摆大老板派头唻,就三千来块钱,打发讨吃的都不够。”

我冷着脸问他:“你还有啥事没?”

二平想了想,说:“那什么,你好好劝劝老汉,抓紧拾掇东西搬家,别较劲。一月一号真是最后的期限,不是吓唬人。到时候洪总都要亲自来现场督战,听说还带着公安的人。不听话的肯定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强拆。你帮老汉算算账,主动搬了的话,有奖励;要是等人家动用了铲车,别说奖励了,还得交铲车费,得不偿失啊。记住,这可是好话,别不爱听。”

我本以为他此番回家,好歹也能嘘寒问暖地跟老汉说几句体己的话,哪怕只是嘴上客套客套,没想到他满脑子除了拆就是钱,没有一点温情的念头。我觉得二平这小子算是完了。于是,厌烦地挥挥手,让他赶紧从我眼前消失,实在是不想再听他说话。

他倒也识趣,悻悻地晃着脑袋,连招呼也不打,转身走人。刺骨的寒风顺着敞开的房门,呼呼地往屋里灌。

我下了地把房门关上,正琢磨着咋跟我爹再说些什么宽慰的话,可没等张口,就听见老汉拖着疲惫的腔调说:

“忙乱了一天,头疼。我先睡了,大民,你也早点睡哇。”

半夜里,听见我爹还在不停地翻身,我知道,他一直没睡着。老汉就这性格,一遇上什么烦心的事,就不爱说话了,愿意把自己陷在无尽的思谋中,就那么反过来倒过去不停地想。最近的麻烦事确实也是太多了,老汉一辈子谨慎,规规矩矩地做人做事,把日子过得如同瓦罐里的水,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现在一下子劈头盖脸涌过来这么多大事,也难怪他心里头翻江倒海地烦乱。于是,我试探着问了声:

“爹,没睡着哇?”

黑暗中,我爹嗯了一声。既然应了声儿,索性就把话跟他说开了。我说:

“爹,别琢磨了,烦心事再多也得一件一件地理。依我看呀,咱们明天就开始拾掇家当,那些破柜烂碗啥的就不要了,就把当紧的打几个包袱,往我车上一放,咱就算搬了家了。剩下的,他爱哪天拆就哪天拆,咱不再为了这个事劳心了,搬就搬吧。至于我奶奶那事,我觉着,办寿是肯定闹不成了,眼下咱家……锣齐鼓不齐地……热闹不起来。倒是可以考虑在腊八那天,给奶奶下个衣冠葬,也算是对老太太这一辈子有个交待。爹,您老觉着呢?”

我爹叹息了一声,说:“也只能这么办了,唉!你说,这上哪儿说理去?”

我接着帮老汉梳理:“那咱俩分分工,明天吃了饭,我开车到县上,先把棺木选定,然后再联系一个阴阳班子。这些外头的事,爹不用操心。爹就在家把我奶奶的东西归置归置,挑几样重要的入棺。”

我爹坐起身来,对我说:

“大民,你拉着灯,爹索性跟你拉呱拉呱。爹老了,好多事现在确实是思谋不明白了,你帮着给理一理也好。你奶奶的东西呢,爹昨天就归置过了,不过……这事吧,挺蹊跷。”

“咋蹊跷了?”

“那里头呀,少了一样重要的东西,兴许是被你奶奶带走了。”我爹说。

“啥东西?我奶奶还能有啥重要的东西?”

我爹似乎在掂量说话的分寸,他吞吞吐吐地说:

“也不能说重要,就算是比较特别吧。你……知不知道你奶奶有一把手枪和两个手雷?现如今,枪不见了!”

手枪,我是知道的,不就是当年洪安通扔给我奶奶的那把王八盒子嘛,只是,我从没见过老太太拿出来,当然,这话我不能提,我得装作毫不知情,毕竟,这事算不上光彩。我爹见我吞吞吐吐的样子,也就大概明白了。他接着说道:

“大民,看来你也或多或少听说过一些,那爹就把话挑明了说。人呐,为了活下去,有时候,啥苦也得吃,脸面得放到一边去。你奶奶当年和那个洪安通相好,其实心里憋屈得很呐,你应该能理解哇?”

“理解,理解,我当然理解!我奶奶这辈子太不容易了。”

我爹接着我的话茬说:“是啊!所以说,那天一听说那个洪老板是洪安通的孙子,你奶奶的脸就变色了。然后,第二天,这不是么,人也没了,枪也没了。爹昨天一发现这个事,心里头就乱得很,总担心这老太太是不是犯糊涂,去找人家寻仇去了?”

我连连摇头说:“不可能!不可能!您以为看武侠小说呢,一个一百岁的老太太拎着枪寻仇去?太失笑了,绝对不可能!”

我爹两眼空空地望着窗户说:“爹倒巴不得她是去寻仇去了,至少说明人还在。”

听老汉讲这话,我心里头又难受了,可一下子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安慰他。我奶奶这事,客观来讲,越拖希望越渺茫。到现在半年多没音讯,我觉着,基本就算拉倒了,只是这话不能说出口。

我爹独自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掀起被角,又躺了回去。一边躺,一边自言自语:

“活这一辈子,咋这么难呢?”

听他这么一说,我愣了一阵,我问道:

“说谁呢这是?”

我爹翻了个身,背对着我说:

“谁也不容易啊!不拉呱了,拉灯睡哇,天一亮,还得忙活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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