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凄神寒骨(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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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的风很凉,冻得玄旐上的龟蛇都畏缩了起来,刚刚停息的雨虽浇灭了夏天的炎热,但我想路上的行人应对它无比厌恶。

执明城斗獬区,水凄寒看不清楚自己的碎表是几点,只可见此刻的满月正给冷水染上月色。他躺在雨后积满了月光的人行道上,肺中呛着口不知名的酒。

斜眼看人的掌柜没有骗他,这坛很烈,并不适合从没醉过的小子借去浇愁。

绊倒水凄寒的游魂正悬在他头上,肆意嘲笑着怎么爬也爬不起来的醉汉,不过想来它并没注意到这酒鬼看得见真鬼,只是如戏弄常人般让他摔个跟头就收手了。

指尖碰触到的一切都冰冷潮湿,就好像整个人间都已被浸透。“一个人的命,该不该在想结束时结束?”凉风冷雨中,水凄寒再次想到这个问题,他从未像此时此刻般需要答案。

喝醉时思虑存亡之事有百害,但唯一一利是能防止想到其他的问题,比如怎么爬起来,爬起来后该去何处,去何处后又怎么活……这些每个都比一死了之难。

已放弃继续挣扎着往起爬的水凄寒,正伸手四处摸寻眼镜,身边小鬼的笑声突然戛然而止,一转身头都不回地跑了。紧接着一阵衣衫猎猎声随风而来,转瞬又掠过他的头顶。

“我今天是何等运气,竟把神鬼仙妖都遇齐了?”想到这水凄寒不合时宜地笑出声来,他抓起眼镜,向举头三尺外身着汉时官衣,手握竹简毛笔的夜游神开口道,“叨扰叨扰,请问过路的行人喝酒喝得骨头软,又被鬼绊倒了爬不起来该怎么办?”

“等死。”驾雾而行的神祇边说着边低头看向他一眼,只此一眼即凭空消失于方圆十里。

残云遮月,水凄寒烂醉如泥,夜游的双目犹灯炬般辉煌,但这都不影响前者看清楚后者的眼神,他曾从无数只眼中见过这惊异,再明白不过其所代表的恐惧。

连世间万象都目睹过的夜游,见到我也会感到忌讳吗?混乱的思绪开始如寻食的苍蝇,扎进水凄寒被酒泡着的脑中横冲直撞,似是要把他活活逼疯在这阴冷的雨夜。

水凄寒乃是生在已于河朔屹立千年的燕云水氏,自明初的水心竞平定燕王之乱一箭射杀朱棣,燕云十六州的官吏便多出身水氏各支脉,作为爪牙维护世族地位。他父亲即为诸旁系子孙之一,父亲的父亲也是,本来他也该同样,不过一个权贵家的公子哥罢了。

但这般轻轻松松的人生,水凄寒却半分钟都未曾拥有——他在痛哭中睁开的右眼是漆黑的,本应为瞳仁处旋转着铜绿的荆棘铭纹,据往昔历史,有此残疾之人无一不艰难度过一生。

他从有记忆开始右眼就没有视力。人的记忆追溯源点往往是一刻突然开始的画面,生命从此开始只能向后流逝,再无法向前追溯。水凄寒意识到自己有只眼睛瞎了的一刻,堂前那尊长着独角的熏炉正从獠牙间溢出烟雾,门外大雪纷飞,数位戴着青铜面具的老人围住了他,父母则在与众人声嘶力竭地争吵,但他们在吵什么呢?水凄寒记不清了,只隐约能想起鬼王、太岁等重复多次的词,以及在他不断睁闭单目确认眼前黑暗时,厢房中隐隐约约传出的孩童哭声。

再后来水凄寒发现,盲眼虽看不见他人目中之世界,但世人目中所无的一切在他眼前都无所遁形。那些奇形异状、无处不在的邪魔外祟,所有人皆每时每刻毫无察觉。

父母从他会说话开始就告诫他不要把右眼看到的任何事说出来,也别让任何鬼神注意到他的眼睛。换句话说,就是要夹紧尾巴做人。

所以水凄寒从小就戴着有色眼镜,奇妙的琉璃能完全遮掩他的目光。但即使能让谁都感觉不到他的注视,也不可能做到让谁都不去看他,故而水凄寒的形象在他上过每所的学校中,都始终如长着尾巴般引人侧目。

说来也是可笑,长着一只黑底绿纹的眼睛,谁又还能安静地做同学甲?

反正已经这样了,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地说出只有他看到的奇景,一次又一次地被当成想哗众取宠的纨绔,一次又一次地偏离家里给他规划的人生。记过、停课、留校、劝退……从小到大水凄寒早已数不清,他给那些想让他爸欠人情的教育工作者们创造了多少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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