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苍穹之下(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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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如既往的孤独与迷茫中,米哈伊尔读完了中学,继而在内卡河南岸老城酒店附近的一所学校读了高中,结果还没读完就被迫辍学了,因为他实在没有钱继续支付学费。虽然通过半工半读勉强读完了中学,但高中的学费实在负担不起。回国后孤苦伶仃、举目无亲,靠着自己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虽说能打点零工养活自己,但学业恐怕是无能为力了。他不知道接下来还何去何从,走投无路之际,他想到了自己的家乡萨斯尼兹,那是母亲长大的地方,那里会不会还有家人,或者亲戚?虽然不指望有人能接济自己,但哪怕能与亲人见上一面,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孤单,心里应该也会好受一点。因此他便打定主意,一路上一边打工一边走,说不定第二年就能走到萨斯尼兹。

实际情况比想象的还要顺利一些,因为走到曼海姆的时候,他虚报年纪在河港码头找到了份装卸货物的工作,只用一个月就挣到了去往联邦德国首都波恩的路费。于是他直接买了一张前往波恩的火车票,不到一天的功夫就走完了近一半的行程。波恩距离科隆已经不远了,米哈伊尔打算直接去科隆找工作,于是他沿着莱茵河岸一路往北,不出几天就走到了科隆。走到市区的当天时间虽然已经过午,但天色尚早,他还有时间去看著名的科隆大教堂。这座被称为世界上最完美的哥特式教堂的宏大建筑,在残酷的战争中经历了多次炮火的轰炸,依旧矗立在这座城市之中,承载着人类漫长的历史。

黄昏时分,米哈伊尔离开大教堂,在夜色来临之前向河边走去。正置初春,天气乍暖还寒,夜幕降临的时候已经阴云密布,天色还没黑透就已经刮起了大风。米哈伊尔裹紧衣服大步疾行,打算去河边找个公园露宿一晚,毕竟他已经没有钱支付高额的旅馆住宿费。

他原本打算穿过著名的霍亨索伦桥去往河对岸,结果走在人行道上的时候,发现有人站在栏杆旁边,低头看着桥下宽阔的河面。米哈伊尔不禁奇怪,河面上的风很大,而且眼看就快要下雨了,这个人在这种天气站在这里看什么?带着疑惑他下意识地走近那个人的背后,从背影看那是名男子,穿着一件颜色很深的风衣,头戴一顶黑色的帽子,看不出年纪。

米哈伊尔想提醒他下雨了,于是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试探着说了一声:“先生?”

那个人听到他的声音似乎吓了一跳,肩膀略微抖了一下,随即缓慢地转过头。米哈伊尔才看清那是个年纪不小的中年人,方脸,五官如同雕塑般坚硬而冷峻,深邃的目光中却透出一丝绝望。米哈伊尔似乎一时间被他的样子吓到了,却仍不忘关切地问:“您怎么了?需要帮忙吗?”

“我不知道……”那人茫然地摇摇头,落下的雨水已经打湿了他的脸庞,他目光低垂,视线落到自己的一只手上,他的手里拿着一只信封,封皮已经落满了密集的雨点。

“您要寄信吗?”米哈伊尔接着问,“我帮你去找邮局,这附近肯定有……”说着他转头向河的两岸四处张望,其实初来乍到的他根本不知道邮局在哪儿,这么说或许只是想先安抚一下面前的人。可就在他再次转过头来的时候,却惊讶地看到转眼的工夫那名男子竟然已经攀上了桥边的围栏,整个人在风雨中摇摇欲坠!猛然看到这一幕的米哈伊尔大惊失色,本能地大步向前想要抓住他,那个人却顺势将身子往后一仰,整个人就翻下了围栏!米哈伊尔纵使用最快的速度伸出手去,也只是勉强抓住了那人的手腕。那人的手背冰凉,被雨水打过之后像树根一样湿滑,即使米哈伊尔用尽全力,也无法阻止他在自己手中慢慢滑脱。

“柏林……”那名男子看着他说了一个词,慌乱之中米哈伊尔没听清他说的什么,只看到狂风将他的帽子掀飞,直接抛向冰冷的河面,他的外衣在大风中疯狂摆动,仿佛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随时可能被吹向遥远的天边。拼命地拽住那名男子的手,米哈伊尔再次看向那个人的脸庞,却发现他的眼中已经噙满泪水,被雨打湿的金色头发像枯草般狼狈,颤抖的双唇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整个人却突然失重翻下桥边。米哈伊尔快速扑向围栏,俯身趴在栏杆上,却发现桥下雨点密集,翻涌的河水在寒风中激起白色的浪花,水面上却再也看不到那个人的影子。几秒钟前还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转瞬即逝,米哈伊尔几乎还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他倚靠着围栏颓然站立在风雨飘摇的桥边,过了好久才发觉自己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原来是刚才那名男子手中的那只信封,那人的身体由于重力在米哈伊尔手中滑脱的时候,那只信封却留在了他的手里。米哈伊尔低头看了一下那只布满雨渍的信封,快速将它塞进了自己的衣服口袋里,然后再次转身看向桥下,努力试图在昏暗的水面上寻找刚才的身影,却发现宽阔的河面上已经漆黑一片,如同漆黑夜色中的大海,放眼望去什么也看不见。

天黑后雨逐渐停了,夜风却依旧寒冷。米哈伊尔在河对面的公园里找了一座被藤蔓植物覆盖住的廊亭,虽说并不避寒,但亭中的长凳至少可以让他和衣而卧。他裹紧衣服蜷缩在冰冷的石凳上,却久久无法合眼,只能睁着眼睛挨过漫长的黑夜。天亮的时候,不知是太困了,还是整夜抵御寒冷消耗了太多体力,米哈伊尔感觉自己身上已经没有了一丝力气,眼睛几乎也睁不开了。他像个垂死的病人一样蜷缩在潮湿阴冷的角落里,感觉自己仿佛一夜苍老,再也没有力气支撑干瘪的身体。他微微睁开眼睛,发现已经有早起的行人在公园里走动,并向他投来怪异的目光。为了尽量不让人们看到自己乞丐般的样子,米哈伊尔用尽力气挣扎着在长凳上坐起来,然后试着站立,蹒跚着走出了廊亭。他走到河边,越过庞大铁笼一样的霍亨索伦桥远远眺望河对岸的科隆大教堂,情不自禁地抬手摸了把脸,却发现自己脸上已经布满了潦草的胡茬。他像个流浪汉一样伫立在清晨寒冷的河边,下意识低将手伸进衣服口袋里取暖,无意间摸到了里面的信封。拿出来一看,只见信封早已被昨晚的冷雨淋得斑驳发皱,边角的一行小字模糊得几乎无法辩识——Tiergartenstraße 4。

米哈伊尔看着这行字,终于想起昨晚那名男子坠桥前说的是什么——柏林!

“柏林……”米哈伊尔微启干涩的嘴唇,轻声重复了这个词。

从那一刻起,他似乎知道了自己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

但是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柏林远在苏联占领的民主德国腹地,虽然当时东西德国还没有施行封锁,但越境必定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在占领初期,盟军控制了占领区之间的交通,管理西迁避难人潮,并防止前纳粹官员和情报人员逃脱。西方占领区的管制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松绑,短短两年就有160万人络绎不绝从东德逃往西德生活。在这一背景下,米哈伊尔的“逆行”举动尤其容易引人注意。他在过境的时候遇到了盘问,甚至被怀疑是纳粹间谍,还好他会说一点俄语,借口说自己只是过境前往波兰探亲。许是他确实贫困潦倒,加之人们在他的行李中没有找到除了旧衣服之外的任何可疑物品,也就没再过多纠缠。其实他提前将跳桥人留下的那只信封缝在了衣服里面紧贴身体,工作人员在搜身的时候只是检查了身体两侧,并未触及前胸后背,所以未被发现。当被问到要去波兰什么地方的时候,他随口说了“波兹南”。实际上他是去了波茨坦,在无忧宫附近郊区廉价的夸提尔旅馆暂住,并在那里打开了那只信封。信纸上的文字是用工整的行书写的,密集却毫不凌乱。夸提尔旅馆非常冷清,一排房子总共只有八个房间。米哈伊尔借着房间里昏暗的台灯,在夜晚的寂静中开始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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