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云心何处(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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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荏苒,茫茫众生,似是未及回首前尘岁月,又已十年。

向归云已经十六岁了。

在这十年当中,林震宇对向归云倒真不错,除了处处维护此子,还特意为其雇了一个塾师回来教导他读书认字,免得他与自已两个儿子聚在一起学习,易起争端。

然而,向归云纵使在学习时还是一贯地一言不发,他依旧冰冷如昔,就连塾师亦不敢强逼他一开其口。

他似乎对任何事均毫无兴趣,但每当林震宇教导义山和义海练剑时,他总是站在老远的地方观看,可是当林震宇招手叫他一同练时,他却又远远避开。

负责照顾向归云的寿伯亦察觉这孩子不喜与人接近,小脸上常常盖着一层寒霜,令寿伯再不敢过于接近他。

不仅寿伯,林家上下所有人亦是一见他便回避,就像这孩子会带来不幸一样。他娘亲萧晴雨自嫁入林家后,仿佛已完全忘记了自己有这样一个儿子。有时候,两人难得偶然在林家偌大的庭园中遇上,相遇时也没什么话说,只是如陌路人般经过。

她冷!

他比她更冷!

他冷好像一座雪山冰雕,根本不像是一个活人。

这样一个孩子心中,到底在想着些什么?

谁知道?谁想知道?

也许,只有林震宇一个人想知道!

直至那一回,他终于知道了。

那一回,萧晴雨不知因何染上重疾,一病不起,躺在床上已有十多天了。

林震宇为此换了不少大夫,可惜此病还是屡医不愈。

萧晴雨可怜兮兮地在床上苟延残喘,痛苦异常,人亦昏昏沉沉。

向归云静静的瞧着自己的娘亲辗转呻吟,目光中没有丝毫怜惜之情。

林震宇正站于其身畔,面露忧色。

他想及萧晴雨半生守寡,自嫁进林家后,以为日子将会好过,然而,她的好日子并不长久。真是命薄如花。

林震宇黯然对向归云道:“义云,听大夫说,你娘亲……她……”

他欲言又止,声音更有点沙哑。

“她……已活不长了,现下我只是以人参给她续命,也许……这数天之内会……”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望着向归云的脸,他的脸木无表情,不带任何七情六欲。

他徐徐走出房去。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萧晴雨终于病发。

林家庄所有人等到庄主的寝居中齐集,各人团团围着床上奄奄一息的庄主夫人,均是神色恻然,也不知在等些什么?

只有一个人仍未到来。

他就是向归云。

林震宇坐在床沿,紧握着萧晴雨的手,他环顾众人,却未见向归云的踪影,于是问寿伯道:“寿伯,义云呢?”

寿伯面露惭色,支吾以对:“我……不知道,少爷似乎在……两天前已不见了。”

“什么?”林震宇一呆,刚想追问下去,躺在床上的萧晴雨却忽尔半张秋瞳,虚弱地低唤:“震宇……”

林震宇连忙附耳细听,只听萧晴雨仍在唤着:“义山,义海……”

他不由得咫一酸,这个女人对他所出的两个儿子总算有心,濒死时还在叫他俩的名字。

义山和义海骤闻继母如此呼唤他兄弟俩,也是不能自己,眼角一湿,淌下泪来。

这些年来,萧晴雨纵然只为讨好林震宇而善待他们二人,但也可说是克尽已能,关怀备致了。

半昏半死之间,萧晴雨犹在梦呓般呻吟,唤道:“归云……归云……”

林震宇脸色陡变,他想不到萧晴雨平素苛待自己儿子,此刻竟会惦记儿子名字。难道真的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萧晴雨虽是虚弱,但归云二字却是不绝于口。她已不复记得儿子易名义云,在她心坎之中,他一直是归云!

她的心中,原来还有归云!

女人叫喊同时,不知何来气力,蓦地精神一振,双眸一睁,似是回光返照,目光即时流转,眼睛在搜索一个人。

一个令她毕生引以为憾,却又不能摆脱的人。

过了良久,萧晴雨面露失望神色,对挨在她身畔的林震宇道:“震宇,归……云……

呢?”

她关心的,仍是归云!

林震宇不知应对眼前快死之人说些什么,倘若他直言不见了向归云,定会使她倍添忧心,可是若然不说,又不知从何处找他回来?

正踌躇间,突听门边的仆人嚷道:“啊!好了,少爷回来啦!”

众人都把目光移向那个正踏进房内的向归云身上,只见其一身衣履满是破洞,肮脏异常,这两天也不知去了何处?

萧晴雨甫见儿子,惨白无血的脸庞顿呈现少许生气,可是再瞧他那身又破又脏的衣裳,却又不禁若断若续地谩骂道:“你……你这……孩子,到底……到什么……鬼地方……

玩耍……去了?”

她与他似有宿世冤仇,此刻仍不忘骂他。

向归云并没回答,木然地站在离榻前数尺之处,没有行步近前。

林震宇霍地捉着他的小手,暗自用力把他拉近,在其耳过低声劝道:“孩子,别再意气用事,你娘……真的不行啦!快好好的跟她说几句话。”

向归云被林震宇强拉至床前,萧晴雨无助地看着他那双冷冷的眼睛,道:“归云,你……

待我……总是……如此的……冷,你很……恨娘亲……么?”

她一直耿耿于怀的疑问,终于提了出来。

向归云悄无反应,不过眼神中却闪过一丝哀伤。

可惜,正在神智迷糊的萧晴雨并未发觉他这丝深入骨髓的哀伤,她只是震颤地伸出自己那枯瘦的手,轻抚着向归云的脸庞,道:“娘……要死了,你……会哭……吗?”

她到底不敢肯定。

在旁的林震宇不由分说,接口道:“孩子,你这就依你娘亲一次,哭吧!”说着两行泪已掉了下来。

向归云默默的看着她那痛苦。忧郁的脸,正要伸手入怀,似欲从怀中掏出一些东西,但手儿却突然给萧晴雨的手紧紧握着。

他的手儿虽小,却是冷的。他的心,会否同样冰冷?

萧晴雨不禁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你……果然……不哭!”

说着说着,握着他的手亦逐渐松软下来。

“晴雨!”林震宇心知不妙,急忙抢上前抱着她,萧晴雨已气若游丝,仍兀自苦笑道:“震宇……我没有……错怪他,他……真的……没有为……我流下……半滴泪……”

说罢手上一松,立时芳魂寸断!

她至死都不相信向归云会为自己流泪!

林震宇即时紧抱着她的尸首不放,老泪涔涔而下,义山俩兄弟亦嚎啕大哭,其余婢仆也不禁潸然。

整个房间立时充满一片愁云惨雾。

只有向归云神色如旧,他一动也不动地望着萧晴雨的尸首,望着众人哀痛的表情,居然没有丝毫感动,良久良久,才悄悄地退了出去,不想任何人发觉。

可是,正在哀恸着的林震宇却无意中瞥见了他此刻的表情。

那是一种异常古怪的表情,一种比死人还要难看的表情。

因为向归云这个表情,林震宇惟有强忍伤痛,放下萧晴雨,立即跟了出去。

乌云盖月。

今夜的月,也是缺的。

在这半残月色之下,林震宇一直跟在向归云身后,他想看看这孩子于其母亡故后,还要去哪?

眼前小路迂回曲折,凄寂无声,益觉孤清!

林震宇但觉此路异常熟悉,他忽然记起,此路是通往距林家一里外的一声满是墓坟的荒地。

他还记得,约莫一年前,他因有感于向归云和萧晴雨二人之间的嫌隙渐深,故此特意携同这对母子一起外游散心,望能化解他俩的心病。

萧晴雨却于此行中无意地发现了这墓园内的一棵榕树,她见这榕树垂髯千缕,疏密有致,于是一时戏言他日身故后若能葬身树下,死而无憾。

林震宇想到这里,暗自吃惊,这孩子当日亦亲耳听其娘亲所言,他会否……此时,向归云已步至一棵榕松下,林震宇不由得脸色发青,躲在树丛中静观其变。此处,正是萧晴雨所说的葬身之地。

只见向归云缓缓蹲伏地上,开始使动小手挖掘地上泥土。

林震宇的心逐渐发冷,这孩子到底要干些什么?

泥土本非冷硬,然而以向归云小手之力,要挖,要掘真是谈何容易?

纵然如此,向归云并没有放弃,他一直在挖,努力不懈地挖!

可是,血肉之躯怎堪与泥土相抗,不消片刻,十根小指头已然擦破,如泉滴血。

但他依然没有滴泪。

林震宇心中不禁冒起无限哀怜,刚欲上前劝阻,但见向归云突然伸手入怀……

适才萧晴雨濒死时,他亦曾见此子伸手入怀,企图取出一些东西。

于是立时止步,先看个究竟再算。

黯淡的月色下,向归云从怀中取出之物依稀竟是一株野生人参?

人参?

林震宇记起来了,他曾对这孩子提及只有人参才可养活萧晴雨的命。他早前失踪了两天,会否真的往荒山野岭遍寻人参?

林家庄富甲一方,何愁买不着一株人参?但在一个小孩心中,定然希望亲自找一株人参给其娘亲活命。当然,寻常孩子仅是想想而已,谁都没有这样的勇气和决心,除非是特别的孩子才会如此。

向归云并不是一个寻常的孩子。

林震宇顿然醒悟,心头一阵刺痛,暗忖:“晴雨,你也太误解自己的儿子了。”

正自心痛之传闻余,向归云已经把人参放到所挖的小坑中,然后将泥土再行覆回。

与此同时,他的身子突然一阵剧烈的颤抖,跟着便倒在地上。

这一变真是出乎林震宇意料之外,当下无容细想,奔出树丛,把向归云抱在怀中,只见他脸青唇白,早已昏了过去,身子更如火般灼热,这孩子显然是捱病了。他不辞劳苦地往寻野生人参,回家后又惊逢永诀,小小心灵纵然仍可忍受得来,但其躯体毕竟仍是一个孩子。

林震宇望了望地上的那堆松泥,忽地慨然叹息:“有时候,人在悲痛之时,并不一定会流下眼泪,萧晴雨你何苦至死强求自己儿子的一滴眼泪?”他一边感叹一边已抱着向归云凄然而去。

晨光冉冉地透进房内,轻抚着向归云那张冷漠的脸。他缓缓张开眼睛,随即发现林震宇坐在床边,正为他拭抹额上的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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