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五龙山(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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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灶房中,炉火熊熊。

  一口莹白的陶瓷小锅,极其清雅精致。火焰舔着锅底,锅中莹白的鱼肉,随着滚动的汤水悠悠浮起,落下,落下,浮起。

  香气盈室,清幽绵长。像早春初开的杏花清香,又似寒冬深雪中梅花的暗香,却散出很远,整个道观内都闻得到。惹得院子里槐树下的一只黄狗伸长了舌头,不停地吠叫。

  灵儿用一只青瓷白碗盛了,放在门外的一条矮凳上。待汤水不那么烫了,服侍道人连肉带汤喝下去。

  纪闲一口气喝下三碗,少顷吐出许多黑黄粘稠的苦水。脸上颜色渐渐红白如常,身上的皮肤也恢复了颜色。

  纪闲的额头微微沁出汗珠。灵儿递过一条半湿的布巾,纪闲接过,抹去脸上的汗水,长出一口气:“没事了,没事了!”

  赵榛和灵儿很是高兴。小怪跳来跳去的,似乎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大好事。

  三人这才谈起赵榛南下的事情。

  纪闲面有难色,神情犹疑,不过还是开了口:“殿下,恕老道斗胆妄言!”

  赵榛先是一愣,继而凝神听下去。

  “眼下金军来势汹汹,攻城略地,一副不灭大宋不罢休的架势。而我大宋将士士气低落,畏敌如虎,像刘豫等人早做了投降金国的打算。如宗泽老将军那样一心报国、誓死抗敌的将士,实在是少之又少。”纪闲有些气短。

  “让宋人心寒的不止于此,最要紧的是当今皇上康王爷,被金人吓破了胆,只顾了自己的性命,一味南逃,满脑子议和,全然没有抗击金虏的打算。迎还二圣,收复中原,无异于纸上谈兵,镜花水月。”纪闲继续说着。

  望着道观高墙上一丛摇摆的狗尾巴草,赵榛的脸色慢慢变得阴沉。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虽是如此,我总是要见了九哥才好!”

  纪闲点头,遂又说道:“江南地势低洼,水网纵横,金人一时难至,倒还安宁些。可这江北一带,大宋官兵无序,人心惶惶,盗匪四起,还有金兵时时出没,凶险难测。殿下这一路难保不出什么意外。”

  略略沉吟,紧皱的眉头松开:“老道有个主意,殿下不妨一试!”

  五龙山寨在五龙山的主峰,地势险要。远远望去,但见悬崖陡峭,山石林立,密林丛生。从山脚的一条清溪出发,左右回转,拐过五个大弯,才上到了寨门前。

  一道高高的石墙将大寨围住,居高临下,易守难攻。

  北宋末年南宋初年,钦宗徽宗被掳北上,河朔一带最先为金人所侵占。漏网幸存的皇子康王赵构仓皇奔逃间,在南京应天府继位称帝,却也自身难保,除了逃命,几乎无心整军迎战。

  大宋王师损失惨重,已经溃不成军,遇到金兵,往往不战而逃。依靠李纲、宗泽等几个忠勇之臣,勉力应承,却于大事无补。无奈之下,大宋北方军民或据高山险岭,或据大水湖泊,自发组织抗金义军,结寨自保,称为山水寨。战乱各地宋朝民众纷纷效仿,一时间闹得金人不得安宁,焦头烂额,很是头疼。

  在诸多山水寨中,不乏大宋禁军中被打散或逃出的官兵。像太行山区的八字军,就是由原大宋河北招抚司都统制王彦率领的一支队伍,因面刺赤心报国,誓杀金贼八个字得名。而此前赵榛所在河北西路庆源府赞皇县的五马山寨,则是由原大宋武翼大夫赵邦杰组织的一支义军。

  五龙山寨的大寨主董胜,本是当地的一家富户,家境殷实。其人性情豪爽,喜欢拳脚棍棒,善于结交四方好汉,颇有声望。

  金人首次南侵,宋军溃逃,董胜组织家丁和庄户,守卫庄院及村落,以求自保。射杀妄图进村抢掠的金兵,也收容了一些四逃的宋朝兵士,二寨主张义就是那个时候来的。

  张义是纪闲的同乡,出身农家,人长得精悍干练,一口短刀,使得虎虎生风。他本是抱了和金人死战到底的念头,可领头的将官只顾逃窜,跑的比兔子还快。

  张义在杀死两名金兵后,眼看就要陷入敌军包围,只好夺了一匹马逃了出来。在董家庄村口被几名金兵追上,是董胜领着庄丁杀死金兵,救下张义。

  张义无处可去,就留在了庄上。后来金兵围剿,董胜干脆收拾了细软家财,一把火烧掉庄子,领着人上了五龙山。周围不少丧家失地的民众闻声来投,一时远近有名。

  待得金军退去,山寨已聚集了近三万人马,声势不小。

  董胜本是一乡村地主,一向无甚大志,初始举兵不过为了那一点点家业。不曾想到走到最后,手下竟然有了如此众多的兵马,俨然一方土豪霸主,不禁得意非常。

  刘豫主政济南府后,多次派人上山,许以高官厚禄,意图收编了这支义军。

  董胜颇为心动。要不是张义了解刘豫的本性,坚决反对,董胜差一点就马上答应下来。

  这下惹得董胜很不高兴,对张义颇为不满,甚至有些恨意,认为张义堵断了他升官发财的梦想。在背地里,也没少骂张义。可他知道张义在山寨的威望,不敢当面驳斥,私下却早做了自己的打算,暗里与刘豫书信人员往来不断。

  此刻,董胜挺着大肚子,满面红光地坐在山寨的大厅里。几个头领陪在一旁,张义一如平常,神色平静地招呼着纪闲等人。

  听完了纪闲的话,董胜一口应承:“道爷放心,我一定派人把王爷护送到临安!”

  纪闲一笑:“那就多谢大寨主了!老道若不是被那些狗官伤透了心,退避山野,本该自去走上一遭。”

  “杀鸡何用牛刀。区区小事,无须烦劳道爷亲自出马。”董胜说道。

  纪闲面孔一端:“这可不是小事。大宋皇子,万金之躯呢!”

  说话间,寨兵已经酒菜摆上了桌。

  这一餐饭一直吃到日落西山方罢。

  除了赵榛和没喝酒的灵儿,其余众人都是酒意浓浓。纪闲和董胜喝得尤其畅快,还行起了投壶的酒令。

  天色渐晚,五龙山山顶已飘起了灿烂的晚霞。

  老道要下山回道观去了。

  临行,叫过张义嘱咐了一番,回头又对灵儿说道:“姑娘,一路小心!”

  看着道人,灵儿又想起爷爷来,不觉泪水涟涟。

  小怪忽然从赵榛怀中窜出来,嗖的一下就跳到了老道的肩头,用满是细毛的头去蹭纪闲的脸,姿态很是亲昵。

  老道先是一惊,继而大笑:“这小猢狲还舍不得我呢!”

  赵榛心里一动,开口道:“此猴本是山野之精灵,不应拘束于市井都市,倒不如随道爷去了,活个自在逍遥,如何?”

  纪闲很是欢喜:“我一见此猴,就心生喜欢。就怕王爷不肯割爱!”

  赵榛笑道:“五龙山林密涧深,人烟稀少,还有一条白龙溪水流不断,正是小怪的宜居之所。况且我此去临安,一路多有不便,交给道爷,也安心了。我怎会不肯?”

  说罢,过去拍拍小怪的脑袋,又指指道爷。小怪似是听懂了赵榛的话,点了两下头,伸出一只长臂,用手抚摸着赵榛的面颊,晶亮赤红的眼中竟渗出几滴泪水。

  当晚,赵榛和灵儿就宿在山寨。

  明月在窗,山风呼啸,外面的大树被吹得摇来晃去。

  睡到半夜,忽听得有人轻轻拍打着窗户。赵榛惊起,一个高大的人影印在窗沿上。

  打开窗去看,月色微明。一个中年汉子伏在窗下,神色焦急,不住地向四周张望着。

  赵榛一眼认出,那人就是张义。只听张义压低了声音说道:“殿下收拾一下,赶紧跟我走!”

  这样的经历赵榛有过多次了,此时倒也并不慌张,一边招呼灵儿,一边问道:“二寨主,出了何事?”

  “手下的弟兄探得消息,董胜已经派人连夜下书给刘豫,济南府的云从武士最快明天一早就会到山寨。”张义答道。

  赵榛和灵儿从窗户跳下去,跟着张义来到屋外。

  山风吹得头发乱舞。大寨一片安静,几只灯笼摇晃得当当有声。

  张义领着两人,在阴影里急急走着。

  拐过一座木房子,几株大树下,一条白沙的宽道通向寨门。张义让两人隐藏在树下水渠的一丛乱草下面,自己大摇大摆地走向寨门。

  两名守寨的兵士看见有人过来,挺起了手中的长枪,老远就喊道:“什么人?站住!”

  张义走到跟前,才怒骂一声:“嚷什么?是我!”

  那两名士兵这才看清眼前的人:“是二寨主啊,小的有眼无珠,该死!”

  张义走到寨门,朝山下眺望,问道:“有没有人下山?”

  一名兵士讨好地几步走上前:“绝对没有。大寨主早下了令,没有他的手令,谁也不得出寨!”

  “连我也不行吗?”张义哈哈笑了两声。

  那兵士面露尴尬之色,吞吞吐吐地说道:“小的……不敢,不过……不过大寨主确是这个意思……”

  张义故作轻松地拍拍手掌,沿着寨墙细心的看了一遍。墙边一堆乱草间,丢弃了些鸡毛、骨头,两只野狗正在那里拱来拱去。

  张义停下脚步,不去惊动那野狗。却悄悄俯下身去,捡了一块石头,背在身后。

  月色晦暗,山间的风声更大了。那两名士兵转过身子,避开迎面吹来的风。

  张义轻轻一跃,手臂甩出,石头飞向墙边的草丛。两只野狗受了惊,猛地从草丛中窜出,向身后的一片灌木丛逃去。

  哗啦啦的声响也惊动了两名守卫。一人急奔了过来,有些紧张地问道:“二寨主,有人!”

  “快过去看看!”张义命令道。另一名兵士还在犹豫,张义喝道:“还不快去!”

  那兵士回头看看,张义不耐烦地骂道:“还愣着干啥,快去!这里有我!”

  那兵士神色慌慌,抄起枪,追了过去。

  张义再不犹豫,急转身奔回到大树下,招呼着赵榛和灵儿跟了过来。从怀中掏出一面小铜牌,递给赵榛:“拿着这个,去山脚下有个客栈。找邱掌柜,他会派人送你让路!”

  赵榛和灵儿出了寨门,沿着山间的道路急奔,像两条逃出网的鱼。

  张义站在寨门,看着消失在山路拐弯处的两个人影,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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