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雪天(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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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挺讨厌你的。”李为迎毫不客气地点评,他扫了我一眼,漫不经心。

  这时候聚会已差不多到达尾声了。

  我抬头看到胖乎乎的店长将孟波引到收银台,孟波掏出手机,扫了一下二维码。

  “你太现实!又太有野心了!”李为迎道,一双黄澄澄的眼眯起来,恶毒地望着我,就像一只放肆在田野上的野猫。

  “彼此彼此。”我含糊说道。

  “……太有野心,而且有才能!你为什么就不能像你的那些同龄人那样,天真一点,怀揣梦想一点呢?”李为迎道。

  我没有回答他,因为我无从判断他这话究竟是褒义还是贬义,单从他满腹怨言的话语上看,我应该对他的赞赏满怀感激之情。

  可李为迎丝毫不掩饰他对我的仇恨,甚至怨毒。

  他强调地道:“如果你不介入杜亚的事,将来有一天从事这行,我可能会欣赏你;如果你像普通学生那样,上学读书,我也会以为你可爱,可惜啊……”

  他叹口气,摇摇头。

  “看那些灯!”他又说。外面的灯光忽明忽暗。“年轻人就应该像太阳。”李为迎说,“有升起,也有落下的时候。他们应该勃勃朝气、看万物滋长……可你,就像那盏灯,在黑暗中无惧一切地亮着。”

  我敢肯定李导这是在夸奖我了。

  于是我也礼尚往来一趟:“我也挺讨厌您的!”

  孟波匆匆回来,他刚付完钱,听到我的话,瞬间浑身一僵。不料,李导放声大笑。孟波正惊慌间,李为迎大踏步而来。他拍拍我的肩,脸上还沾染些酒气。

  “我们应该合作!”李为迎说,“你不喜欢我,我也看你不爽!不过即使如此,我们也应该合作。杜亚那个混蛋,他想法挑拨我们的关系。”

  李为迎背过手,在门厅团团转,他有些生气。

  “想渔翁得利的人终究是小人,我绝对不允许!”他又猛然停住脚步,重新望向我,他身体向前倾,脸陡然放大:“我已经是个老人了,一个老人,即使看年轻人再怎么不爽,也只能认同他。原谅,这是岁月赋给老年人唯一的权力。”

  他若有所思地说:“还有和解,我忘了。”

  其实还有很多,他都忘了。

  孟波的脸上重新有了血色,他跌跌撞撞跑来。他不清楚我和李为迎之间的恩怨,从之前的那部电影,涉及到亚丽院线、魏别、电影协会,以及其他的一些什么上面,类似自尊、面子与人情。

  他邀我前来,只是为了还那天找房子的人情。虽然我们不觉得他欠下什么,可他仍然这么固执己见。另一个原因,他以为,我们与李为迎认识,就算互不了解,但冲着共同拍过电影的人生经验,也能说出许多共同语言,不料,这么苦大仇深。

  “李导!”孟波追上来,焦急道,“李导,等等!”

  “暧!”李为迎答应一声,仍然背过手去,把脸摆到反面。他端着架子,并没有离开。

  孟波急匆匆赶上,他迟疑一下,把他这次邀请的真实目的说出来。

  他在酒席间就想要表达这个意愿,可一直没找到机会。钱佳老师为一点点小事,和大家争论起来,让他错失良机。而且在那时,他还有另一桩事,要找廖致知。

  “李导,还有两个多月就要到春节了。”孟波琢磨一会儿,扭捏道,“春节时台里都忙!”

  李为迎点点头。

  这道理大家都明白,电视台有自己一套土得掉渣的章程,维护日常工作的稳定运行。如果没有发生类似《午间逗逗乐》主持人蒋文龙带领大量员工跳槽那样的事件,各家领导用的都是惯例,有的还是四五十年前的套路,问下情况,签个字什么的。

  可春节就不同了。国家法定休假假日,除少数员工值班外,绝大多数放假回家,阖家团圆。

  可这里还有其他问题,电视节目在假期特别容易引发社会讨论和争议,网监人员和相关对应组,总是忙得焦头烂额。

  更何况,这段时间的大部分工作要推翻重做。上到负责基建、制作、广告的副导演以及新闻、文艺、电视剧的副编辑,以及下面的各类节目组,都要绞尽脑汁、呕心沥血,安排合适的节目上去,以应付与平日不同的春节假期。

  这种情况需要从大年三十一直延续到初七,和上班休假时间相同。更有甚者,会延续到十五元宵节这天,当然,这不包括中诚电视台了。

  “李导,我们特别需要您的帮忙。”孟波很诚恳地说,“您有经验有名气,这点事对您肯定不难!”

  “你说。”李为迎老狐狸般狡猾一笑。

  孟波有些支吾,赔笑道:“不知道您老肯不肯卖给台里一个面子?”

  他把电视台的名号轻轻抬起来,因为孟波知晓,单凭他个人,无法说动李为迎。可李为迎即使是国内第一流大导演,却也不得不给电视台几份情面,所谓人言可畏,影视作品又是靠着影响力吃饭的东西,所以导演就算不喜欢,也不会得罪。

  “你先说,不说我怎么知道答不答应你?”李为迎并不松口,他不是傻蛋,桀骜不驯是他的伪装色。

  李为迎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说:“小孟啊!我们见过面,也不是陌生人!我也不是那种不愿意听别人话的人,有什么就直说吧!”

  “台里想请您去当一档春节期间的节目的艺术总监!”孟波说道。

  艺术总监——这个职务处境非常奇妙,可以说非常重要,也可以说可有可无。

  李为迎飞快地转动脑袋。

  如果说,一个部门里有位掌管大局、不容他人插手、控制欲极强的大人物,那么艺术总监只是个卖人情、挂羊头的虚职,帮帮忙也无妨;可如果是假借“艺术总监”的名望,拉资请托,狐假虎威,那么这“艺术总监”可就不好做了!

  更何况,李为迎是圈内一流的大导演,大牌在栏目组不敢耍脾气,怕得罪他以后被封杀,没戏拍,也不敢要高价;投资商更会冲着名头给栏目组出钱。但他也怕,下面的人拿着鸡毛当令箭,要知晓,台里大多实施领导责任制。

  这也就意味着,即使你无心犯错,下面的人借着名号拉虎皮扯大旗,到时候犯错的人没事,你却会吃不了兜着走。

  李为迎左右为难,他既不能一口否决,又不能不顾脑袋前程地满口应承。

  这时玻璃门咔嚓一响,原来是赵强推开门,只见他手里拄着拐杖,也戴起风雪帽,他见我们看他,很客气地点点头:“我先回去了!”

  李为迎忙迎上去,也说要走。

  “李导!”孟波在后面叫了一声,语气中或多或少有些焦虑。他这个人实在太好心了,在电视台也是弹尽力竭、尽忠职守的人物,因而他那办公室,个个都做甩手掌柜,把活计交给他做。他也想多建点功劳苦劳,好早日升职,把老婆孩子带过来,在此地安家立业,所以一揽子事全包罗。

  以前台里看他的确能干,给了实权,他却为了我和老王与郭台闹翻,才就此失势。直到今日,我依然对他既是感激又是惭愧。

  孟波站在原地,眼巴巴看着李为迎,李为迎趁机挽住赵强的胳膊,帮他推开门,口中说:“看脚下,小心!”

  而另一边,却扭头大声回复:

  “再说吧!”

  他没有给出具体的回答,也没有直接拒绝。

  孟波无话可说,他站在酒吧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外面是黑魆魆的夜,屋檐下晃着几盏灯。红彤彤的灯光就像火焰般,要从玻璃盏的灯罩中跳出来似的,它向外发射的光芒如同火舌,舔舐着茫茫的黑夜。

  一只毛发蓬松的野猫卧倒在灯盏下,它侧着身,仰着头,望着天空。

  李为迎扶着赵强大步向前走着,前方是绵长又模糊的道路。忽然开始下雪了,一片,两片,五六片的,瞬间化作鹅毛大雪,它们落在街道上、树上和屋檐上。

  孟波慢慢收回身,去关照其他人。苏庸行似乎喝多了酒,晕乎乎地俯在酒桌上。廖致知在跟他说什么,他似乎头疼不想答,就勉强直起手臂摇了一摇。

  廖致知没办法,借了他的手机给他夫人打了个电话,挂完电话后对孟波说道:“我送他回去,正好顺路!”

  再一问,的确和廖致知一条路的,不仅是他,而且连我也在同一方向。

  于是送醉鬼走的,又多了一人。

  孟波今晚还要回电视台加班,客气了几句,最终答应了。他满心忧愁,面带愁苦。

  廖致知不知道原因,以为他在担忧苏庸行,忙劝慰几句。廖致知又打电话叫了一辆出租,我们扶苏庸行上了车,孟波在车窗外朝我们招招手,车辆驶出。

  外面下着雪。

  今年有些早了。我望着今冬的第一场初雪。廖致知怕我寂寞,抽空和我说话,我们谈了不少,苏庸行系着安全带,在车后座睡着,车窗外是不断倒退的城市夜景,雪花点缀着。

  我的思维回到过去,以前上大学时,我时常扛喝醉的室友回来。

  那时候老陈爱玩,平时要么和女友在一起,要么去网吧开黑、酒吧喝酒——每次喝多了,都是我和姓赵的一起把他扛回来,老柴不乐意出门,都是他应付辅导员和系主任,他窝在宿舍里捏充气娃娃,最多回来后从上铺被窝里探出脑袋,问一声:“回来了啊?”——我当时是怎么回复的呢?是答“回来了”的吗?

  过去的记忆已经渐渐不明了。

  我只能记起一些零星的片段。

  我还有记得有一次王明后也喝多了,和老陈在同一个酒吧里,我和赵同学一起认领时,顺带把他也领回来。当时酒吧里的酒保还犯嘀咕,这一醉,醉两桌,还不在一块儿。那一天也是个雪天,我和赵同学一人背一个,气喘吁吁往校园里赶,途中还遇到程晴,她看到喝醉的王明后吃惊不小,帮忙扶了一路,一直到男生宿舍大门口。那是她出车祸的前几个星期……

  啊,程晴。

  我的心又在隐隐作痛了。

  “到了!”廖致知忽然说,他打断了我的回忆。他和司机说了几句,就满头大汗地把苏庸行往下搬。这时候苏夫人已经守在小区门口了,正捏个手机,伸长脖子在张望。

  她看到廖致知把她丈夫扶下来,便忙迎上去,一起扶着他。廖致知也不可能让她一个女人送这么重体重的男人上楼,就一起帮忙扛。

  他叫我守在出租车旁,等把人送上去再一起走。因为我租的地方要比廖致知家远,所以到他家后还小坐一会儿,这才回去。

  我以为我和廖致知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见面了,不料第二天便再次偶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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