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世事含糊八九件（1 / 1）

　　九月十二，暴雨

　　安平公主府内

　　过了不知多久，也不知沈炼一行人打退了多少波黑衣人围杀，众人神色都开始麻木，就连那圆觉也开始气息不稳。

　　沈炼望向眼前最后一面玄色小旗，又看向跟众人对峙的数名黑衣人，不由得握紧手中剑符。

　　只见此时阵内，黑气退散，再听精铁甲胄，碰撞之声阵阵，有人从外面杀进来了！

　　阵破了！

　　

　　“臣！救驾来迟，望皇上赎罪！”只见一男子单膝跪地，身着甲胄，头戴红缨盔，身长八尺，腰大十围，面阔口方，言语间声若洪钟。

　　此人乃是明皇亲卫虎将，姓张，单名雄字。

　　“张雄，你来了啊，那朕便放心了！”明皇上前握住张雄那乌黑粗壮的手，不嫌手上血液凝水，将其扶起，温声道。

　　张熊倒也人如其名，沈炼听闻心中点头。

　　“皇上，府内贼人已尽数枭首，只是王公大臣们也”张雄，说到后面顿了顿，那双虎目望向明皇。

　　“无妨，你在，将士们就在，将士们在，朕就在，朕在这大离就不会倒！”明皇握着张雄的手，言语铿锵。

　　安平公主此时，苍白憔悴的脸上挂着几滴泪珠，身着大红色绣着凤身的上衣下裳，凤冠霞帔，口中喊着：“父皇！”踉跄的朝着明皇走来，但却被沈炼挡在身前。

　　而后，明皇先是扫视院内，而后望向沈炼，不顾此时涌入的臣子，军队，问道：“沈仙师，现在可否跟朕说明一下，今日之事到底怎么回事了吗”

　　言语间虽然带着质问，但面色含笑，依然温和，令人挑不出错处。

　　“此事到底是谁背后捣鬼，欲取你性命，我想皇上，心中怕是已有答案了吧？”沈炼目光平静的望着明皇。

　　“朕只是不愿相信，背后能布下如此之局的人，竟然是”明皇原本平静的面孔突然闪过一瞬的狰狞，而后瞬间面色依旧的道。

　　“不错！此人就是安平公主！”沈炼一字一顿，目光坚定。

　　此言一出，如银瓶乍泄，四侧震惊之声不绝于耳。

　　而此时见安平公主那皓如美玉般的双颊先是罩上了一片青色，而后面色却洒然一笑。

　　啪——啪——

　　“没错，是我布下此局，可惜棋差一招”那安平公主，纤纤玉手轻轻拍动，如花的脸上美目流盼的望向沈炼道。

　　说着说着，她又转向明皇，神色似是带着些许嘲讽的问道：“父皇啊不，赢询你以为你真的藏下了当年做的事吗？你会不会为了当年杀了自己亲弟弟全家，夜夜惊梦呢？”

　　安平公主看着明皇神色如常，突然噗嗤一笑那巴掌大的脸上美目一弯，笑容乍现，令人不由的心也随之一动：“你永远都是这样，无论心中如何，面儿上却能有另一张脸。不过你弄错了！我不是当年宁王的独女，更不是郡主！”

　　此时明皇脸上，少见的露出一抹惊疑，安平公主看到了后，那展眼舒眉似是笑意更甚：“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奶娘的孩子，我叫李如月，我娘李柯氏，我父李平安。”说到父母名字，她几乎一字一顿。

　　“这些名字怕是你听都没听过吧？你的卷宗里，只写了当夜宁王枭首，全府一百七二人，只剩郡主一人生还，下落不明。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只是那一百七二个数字里的一员。”

　　“呵！”只见她本笑意盈盈娇媚可爱的脸上此时却冷若冰霜的笑了一声，本来娇柔的声音，此时竟似刀光剑雨，紧着又道。

　　“那年我只有七岁，那天，下着跟今天一样大的雨，我和郡主正在玩耍，一群黑衣人突然杀入府内，他们用的是雁翎刀。”说到这她看了一眼明皇。

　　明皇此时额头已渗出几滴汗珠，面色却仍然平静，但只见他握着念珠的手此时已变成掐着。

　　“当时胡管家护着郡主要逃出去，郡主偏偏要带上我。胡管家便顺手把我捎上。”“安平公主”说着说着语气越来越激烈。

　　“雁翎卫一路追杀，我们逃到城外破庙，当时庙里只有郡主，我，和管家。我特别害怕，特别特别害怕！”此时这她双目流转，似是回忆，脸上露出苍白惊恐之色。

　　“我只记得我和郡主躲在佛像后，然后我看见管家朝我走来，望着我说了一句你命该如此，便叫我和郡主互换衣物。”

　　“我望向他的眼睛，他闪躲了一下，在那一瞬间我就知道，我要死了，因为我是奶娘的孩子，我得替郡主去死！”

　　“所以当胡管家拿着刀像我走来时，我不知为何脑子一热就趁他不防把刀夺了去，胡管家也没想到，连忙来抢，我便一刀捅进了他的肚子里，拔出来又捅进去。”

　　“我至今忘不了胡管家当时眼里的惊诧。就跟你们现在一样。”

　　“后来郡主过来推我，我也不知道当时是一时不慎，还是故意的，推搡间，一刀划破了郡主的喉咙，血溅进我的眼睛里，我的嘴里。我当时看什么都是红色，满嘴全是腥味，那味道像是”说到这里，她那盈盈双目之间竟然留下两行清泪，但五官一动不动似是泥塑木雕。

　　“我只想活下去，我只是想活着，有那么难吗？！！！”那身影站在雨中，抬头望着天，任由雨水打落在她的面颊之上，一字一顿的问道，似是在朝着苍天发问。

　　轰隆——

　　她的发问随着惊雷划破天际，猝然间雨下的更急了，犹如河水决堤倾泻而下。

　　那雨水打在她身上，也打在众人心口，令人心头一紧。

　　她说到这，顿了顿了像是回忆起什么开心之事，那本麻木的脸上又挂起笑容：“后来我躲在寺院地窖里，被一对老夫妇寻到后，收养了，他们含辛茹苦把我养大，说真的，我其实那时候已经不想着复仇了，我就想陪着他们，给他们养老送终！”

　　“但他们也死了！饿死了！死于你们口中所谓的天灾，死在你们口中的好官，张中正的赈灾之下！”说到这儿，她神色狰狞不似人形，那双眼所透露的恨意令众人心中一寒，浑身汗毛炸立。

　　“再后来漂泊之下我遇到了师尊，他传我法门，我努力修行，日日夜夜想着复仇。”

　　“不成想天助我也，赢询你亲手帮了我一把！”她望向明皇接着似笑非笑的道“你派人把我接回宫，把我当成当年的郡主，对我百般宠爱妄图补偿，我也同你虚与委蛇，暗中培养党羽”

　　“冤冤相报何时了，施主回头是岸！”圆觉和尚，此时面露慈悲之色，双手合十打断道。

　　她闻言却不愤怒，只是神色平静的看向那圆觉和尚但话语之间不严而厉：“老和尚，你知道吗？爱恨之情绪乃是人类和畜生区分之所在，是人证明自己之所以为人的关键。若连杀父辱母之仇，我亦能抛离，那我和畜生还有什么分别。旁的不谈若是有人杀了你全家，再劝你放下你可能放下否？”

　　沈炼闻言，不管那圆觉面色一阵青紫，立刻对着她哈哈笑道：“此此言当浮三大白！”

　　这“安平公主”听闻此言，突然口角带笑，弯着月牙一样的美目，似是初次见到沈炼时那般望着沈炼道：“沈炼！我说的不错，你果然是个妙人！”

　　而后转向明皇神色洒脱的笑道：“赢询，且看吧，且看这天地自有换新之日！”

　　说罢她用脚挑起身侧长刀，反手持刀划向自己喉咙。

　　“噗嗤——”

　　只见这曼妙身影，在雨幕中缓缓倒在雨水之中，那鲜血喷出与雨滴碰撞，溅起几朵血色之之花，血花落下混着雨水沿着石路潺潺流动。

　　沈炼先是怔了怔，没来由的心里一阵烦躁，旋即缓步走上前，蹲下为她阖上双目，他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但发现一时间竟说不出话，只能无奈的摇了摇头。

　　沈炼站起身，望向明皇，只见他双目微合，眼角流下一滴清泪。

　　他竟也会哭？

　　

　　是夜。

　　皇宫，崇明殿内。

　　“朕错了吗？”明皇身着明黄色薄衫，面容疲倦，好像一时间头发都白了不少，手持十八子珠串对着身旁躬身的高恭道。

　　”朕自问待她不薄，除开当年之事，就这么些年来，她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凡她要的朕从未回绝过，就连她与太子早些年冲突都是我罚跪太子不论对错，如此宠爱”

　　“轰隆”

　　只听雷声大作，窗外的雨似乎又大了。

　　“皇上没错，若是真有错，错的也是奴婢当年未能斩草除根！”高恭跪在地上低声道。

　　明皇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待殿中只有他一人时。

　　“孤家寡人，呵呵，好一个孤家寡人！”

　　

　　新京内城，傅九云府邸

　　大雨顺着飞檐而下，串珠成线，沈炼站在小院游廊下，凭栏望着瓢泼大雨不断打在青瓦之上，伴随着噼里啪啦之声，脑海中闪过一幕幕画面。

　　先想到，刚进新京时，路过的酒肆，牌匾上写平安二字。

　　再到，潜入宗人府，时听到。

　　“听说此次灾情死了足足几十万人，皇上今日雷霆大怒，下旨问罪赈灾官员，现在足足有二十多人被抄家下了天牢。”

　　“奏折上说了死了几十万人，实际上怕是要翻好几翻！”

　　再到初见“安平公主”。

　　“沈炼是吧，本公主记住你了，是个妙人！”

　　再到今日安平公主自刎前。

　　“我只想活下去，我只是想活着，有那么难吗？！！”

　　他一时只觉莫名的心烦意乱，低头深思。

　　沈炼忆起前尘一载有余，但始终感觉与这方世界的人和事有种抽离感，直到此时，他方才明白，这种抽离感从何而来。

　　只因他一直把他遇到的人当作前世游戏中的那些由程序设定的角色，他一直把别人传递的语言情绪等等都作虚假，那他所回应的自然也是戴着面具的回应。

　　他所经历的人和事一直与他如同雾里看花，触之不及，直到今日，“安平公主”一番言论，如同狂风骤然吹散浓雾，让他真的好似触摸到此方世界一般。

　　沈炼此时方才心头一颤，方才惊醒过来，目光明亮，好似此时他在真切的看到这方世界，才真的活了过来。

　　耳畔响起崇真老道叮嘱的话语：“修行先修心！”

　　不由的心头又想到，公主倒在雨水中的身影，心中暗道一声可惜，旋即转身，负手步入房间。

　　“只怕世事含糊八九件人情遮盖二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