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我们的去处(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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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师,会堕入无间地狱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无人不冤,有情皆孽。”

  “可是佛也说了,人世无常,有情众生啊。”

  “是于无常处知有情,于有情处才知众生呐,贺施主,你如今到哪一段了?”

  “法师,您没见我还搁门槛这儿坐着的嘛。”

  深山古寺,游人萧条,我与诠灵寺地藏殿的老和尚坐在殿外的门槛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打着机锋,这一来一回,也是有趣得很。

  山里的气温格外凉爽,新鲜的空气吸入胸腔很是舒服,我懒洋洋地舒展了一下筋骨,老和尚笑眯眯地望着我,说道:

  “贺施主,汝今能持否?”

  我一愣,看向他。

  这句话的意思是问我,如今能持戒还是不能。

  佛家有言,戒亦称为解脱,如好好持戒亦能解脱,从此得入菩萨道。

  再说直白些,这老头是想收我为徒,跟他一起当和尚。

  这我哪里愿意呀,赶紧摆手自嘲:

  “哟,这可持不了,法师,我六根下头全是污秽,这世间的风月情浓,我还没体验够呢。”

  老和尚听完也不恼,就是讪讪一笑,自顾着说:

  “看来是贫僧问早了。”

  “可不早了,我都三十一了,即便从前有慧根,现在怕也早就秃没了,法师您就打消这个念头吧啊。”

  我撂下这一句,只是那和尚的视线也没看我,而是看向了佛堂走廊的另一端,我随着他的视线望去,一个女子的身影出现在我眼前。

  我心中一叹,面上却不动声色,老和尚站了起来,我俩双手合十互施一礼。

  随后,他进入殿中,走向了自己的菩萨。

  而我,留在了殿外,走向了那个女人。

  “真来啦,什么事儿啊这么着急,不惜跑到山上来找我。”

  我边走边说,来到了温凉面前,她的脸上满是疲累,胸口也不断起伏喘着粗气,我估计是爬山爬的。

  只是即便如此,我也发现她的视线,从我走过来开始,就一直停留在了我的脸上。

  她安静地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我,我摸了摸脸,道:“我脸上有花?”

  她摇摇头,问道:“怎么会约到这里来?”

  我笑着说:“最近想减肥,但是怕又没什么自制力,所以到山上来吃一段时间的素斋,你来得正好,寺里的饭菜应该符合你这个大明星保持身材的食谱,等会我们一起去试一下。”

  “……好。”

  温凉迟疑了一下,还是轻轻回答,在我面前,她好像从来都没有拒绝过什么。

  这里不是聊天的地方,我们俩肩并肩,宛如游客一般地在诠灵寺里逛了起来,期间我们没有交流,但我知道,她一定有话想说,碍于她的身份,我们走到寺庙后山的一处无人的小亭中,我靠在栏杆上,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山野风光,从包里抖出一支香烟点燃,含在嘴里,深吸了一口。

  “他……不见了。”

  身后,温凉终于迟疑着开口,嗓音闷闷的。

  “谁不见了?”

  “……贺天然。”

  “我就在这儿啊。”

  我吐出一口烟雾,转身看向她。

  “我……我说的是另一个……”

  温凉看着我,这句话说得有些艰难。

  我装作恍然大悟,“啊,他呀……我知道,我感觉到了。”

  “感觉?”

  “是啊,就像《西游记》里,孙悟空打死了六耳猕猴时的那段描写,感觉一模一样。”

  我做了个比喻,而温凉却是面带疑惑。

  我没有去解释,因为我知道她很聪明,她终究会听懂我在说什么。

  “你不喜欢他?”

  这句话,我知道温凉也同样问过另一个贺天然。

  “你应该说,我不喜欢我自己。”

  我纠正着,温凉的表情一黯。

  我将香烟举到眼前,细细地看着烟头烧灼着的那点焰迹,烟雾缓缓从嘴鼻里喷出。

  “其实……也并不是不喜欢,如果分开来讲,他比我有胆量,比我遗憾少,比我懂得少,也比我……相信得更多。他甚至把我的故事,都演绎得很好,说不喜欢是假的,嫉妒才是真的,可是这种嫉妒,却让我提不起一丁点的恨意,你说,我这个人是不是很矛盾?”

  我剖析着自己的情绪,说着说着,连自己都有些恍惚,这种状态我很少在温凉面前呈现出来,但是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她能懂了。

  小亭之中,寂寂无声。

  少年时代,每个男孩心中都渴望成为那个无法无天的美猴王,可当戴上了紧箍,从名为“青春”的花果山上离开,进入了社会,去经历着那些束手束脚的九九八十一难后,有人成佛了,变得成熟而稳重,他受到了别人的敬仰,只是言辞之间都是沧桑。

  而有的人成魔了,为了彻底撬开紧箍,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然而当他们返回花果山之后才发现,那里已经变得荒凉破败,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至于大部分的人,他们既没有成佛资格,也没有入魔勇气,更多的,只是戴着紧箍,在前往看不到终点的取经路上,疲于奔命罢了。

  可无论是以上哪一种孙悟空,在打死六耳猕猴时,都没有一点犹豫。

  即便是佛祖见了,也只是徒留了一声长叹。

  但,也就是这声长叹的余音,似乎穿过了无数的恒古时光,它回荡在我的耳边,久久不散。

  我对另一个自己,就是这样的感情。

  “这个世界最后只会剩下一个贺天然,少年的存在只证明了一件无论重来多少次,都会发生的结局,那就是他用了自己的消失,来换取了一次正确的未来……”

  我缓缓吐露出真相,恢复的记忆,再次席卷了我的脑海。

  “你……你在说什么?”温凉一下听闻这一句,顿时不知所措。

  “故事很简单,其实十三年前的九月,发生过另一段故事,我遇到一个重生而来的少女,她将一场恶作剧变成了美梦,我们坠入了爱河,可是,她最终还是离开了,留下了一个被她改变后的我,这就是那本小说里,没有写到的东西……”

  “之后的故事,你也知道了,我跟曹艾青在一起了,可是结局,并不是到这里就结束,我穿越到了未来,见到了另一个自己与心心念念的那个她,我不知道她是如何从未来重生的,可是我知道,她为了回到过去,付出了很重的代价,我心疼她,也不想让她再重生一次……”

  “只不过,一个穿越后随时都可能消失的我,在这个黑白色的世界里,又能做些什么呢?我思前想后,终于想到了一个计划——我要让一切重新来过,我要成为另一个我,这样,我就能继续阻止她。”

  “我再次回到了十三年前的九月,忘掉了发生过的一切,所有不幸开始在我身上重演,我忘掉了对她的爱,心中留下的,只有那份莫大的羞辱……这种恨,让我逐渐变得阴鸷、愤恨、还有不甘,最后,我终于也成了那个自己最讨厌的贺天然。”

  说到这里,手中的香烟已经烧到了尾,我将它扔在地上,狠狠踩了两脚。

  “这些年,我不断利用着她对我的愧疚心,让她一点一点爱上我,报复的快感一度蒙蔽了我的双眼,直到有一天,那段尘封的记忆忽然苏醒,我才陡然间记起来……我曾经是那么的爱她……我想立即告诉她一切,可是苏醒的记忆又让我隐约觉得不安……”

  “不久之后,少年时的我又再次来到了这个世界,如从前一样,他想到了一切,然后抱着那个感动‘自己’的计划,再次毅然决然地跳进了火坑,而那个他,现在就站在你的面前。”

  我艰难地说完一切,眼睛已经微微发涩。

  温凉已是听得入了神,她走了上来,缓缓抱住我。

  她的身子还是那么柔软,我的双手情不自禁环向她的后背,贪心地希望这一刻能更长久一些,可是耳边,却响起了这么一句——

  “但是……你知道……你的这个计划……会失败的,对不对?”

  “……”

  “从你见到了少年时的自己,或者你记忆苏醒的那一刻,你就知道,你会失败的……如果那个女孩,没有将那次恶作剧变成一场美梦,他就不会出现,你也不会再有记忆。”

  我震惊于她能如此快速地灵犀所知理解这一切,并且一语切中要害,怀中,她抬起头,凝望着我的目光中,似有盈盈的水光闪耀,她的表情里全是歉意与后悔。

  “天然……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每每我一想到自己年少无知时给你造成了这么大的伤害,我就觉得自己无地自容……这些年我看着你数次与更好的生活失之交臂,我的心就一阵翻滚绞痛……我知道你接近我是想骗我……但是如果这样做,会让你活得自在些,骗了也就骗了吧……因为这些都是我欠你的……我该还……”

  她努力地不让泪水掉下来,她露出一个笑脸,然后立马挪开视线。

  “天然,你知道吗,从我在这个世界见到那个少年时,我就知道他一定是你,我也从没把你们当成是两个人……因为……你缺失的这些东西,本就应该是由我去弥补的……”

  温凉说完这一段,心中才像是鼓起了勇气,她擦了擦泪水,眼眸清澈得如同这方青翠山色,里面藏着的,全是深情。

  她仰着头,对我微笑呢喃着:

  “天然……我爱着的,是全部的你啊……”

  全部的我……

  我努力将自己变成坏人,以为爱恨能够此消彼长,两不相欠。

  我努力将时间线拨回正确的轨道,将苏醒后的回忆都埋葬在心里。

  我躲到了雾里,小心收起了爱过她的蛛丝马迹。

  可即便如此,当大雾散去后,我已经面目疮痍时,她还是对我说,

  喜欢全部的我。

  我默默地感受着她在我怀中的温度,轻声道:

  “阿凉,如果有机会,让我们重新认识吧。但是,我不希望还是这样的开始了。”

  “天……然?”

  温凉吃惊地望着我,我双手,逐渐穿过了她的身子,直至再也抱不住她,我就如同另一个自己一样,身体慢慢变得透明。

  看来,我的时间也到了。

  艾青那边,应该已经有了决断。

  迟来的阳光救不了枯萎的花,所以,她只能自救。

  这个“我”欠艾青的实在太多了,她是无辜的,而我的消失,意味着她已经回到了过去,正在改变着历史。

  这个世界上,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贺天然。

  温凉拼命地想要拉住我,像极了一个哭泣的小姑娘想要抓住被抢走的布娃娃,她反反复复试了许多次,但是每一次无疑都是徒劳。

  我笑着看着她,她哭着望着我。

  她好像对我说很多话,但是我已经一句也听不清了。

  我不知道我消失之后,她会过的如何,艾青会过得如何,这个世界上,又会出现一个怎样的贺天然。

  可是我知道,这意味着一个新的开始。

  是啊,这两个女人,一个像高洁的凤凰,一个像是皎洁的月光。

  这世间,谁见过人蓄养凤凰呢?

  又有谁,能束缚着月光呢?

  一颗流星自有它来去的方向,

  我们,自然也有我们的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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