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戏台粉墨,此间天然(九)(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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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三个年轻人接连说出台上这出《牡丹亭》的主题,白闻玉欣慰地笑道:

  “本来还以为你们年轻人看不下去,我还想跟你们讲讲台上这出戏到底演的什么,但想来也对,艾青是港大的高材生,小温跟天然又是专门学这个的,看来真是我小看了你们呢。”

  白闻玉有所不知,他们三个人何止是了解,正如那对楹联所书,今时岂无从前事,座中常有剧中人。

  《牡丹亭》这出戏,说是他们之间所以经历的投射缩影,亦不为过。

  贺天然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神情恍惚的温凉,知她此刻与剧中人物产生出浓浓共情,男孩脑中心念电转,随即对母亲笑着补充后续道:

  “阿凉说得没错,确实是情之所至,金石为开,杜丽娘最后得以还魂,死而复生,与柳梦梅结为连理,情定一生,当真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最佳范例,虽说这其间过程曲折了些,但在结局皆大欢喜的衬托下,中间的苦楚与伤情,才显得更为感人珍贵吧。”

  温凉知男友是在故意借古喻今,这种在有情人之间才会感受得到的心有灵犀,瞬间让女孩的心里升腾出一股暖流,浑身是暖洋洋的。

  然而,对台上故事颇有感触的,不光只有她一个人。

  贺天然对于这出戏的补充没有什么错误,只是从他的嘴里说出什么有情人终成眷属,结局皆大欢喜这种话,让曹艾青心中有了一种与温凉完全相反的烦躁感觉。

  他是最没资格说这种话的人。

  不过,眼下曹艾青并不打算借题发挥,就像她之前说的,她来参加这次家宴,不是为了争风吃醋,而是为了看清“贺天然”其人的真正面貌。

  虽然曹艾青恨极了那个一直在暗中诓害了自己一生的贺天然,但不可否认,自己穿越时空的机会也是他给的,如今女孩面临着两种思维与记忆上的冲撞,爱与恨变得失衡与畸形,她必须找到一个解决的方法。

  因为,这才保护“自己”最好的方式。

  尽管仍有排斥,可在这片岁月交叠纠缠的时光瀚海中,贺天然确确实实是她唯一的坐标了。

  认清他,然后完善自我。

  这个,要比爱情重要得多。

  当白闻玉听完儿子的话后,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凝,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

  曹艾青捕捉到了这个细节,为何白闻玉的眼中会少见的闪过一丝失神呢?

  蕙质兰心的女孩问道:“白姐,你平常很喜欢听戏吗?”

  白闻玉摇摇头:“其实,我对戏曲也不是很了解,只是当初陪着天然的爷爷听了不少,而且《牡丹亭》这出戏,对我来说,还蛮有意义的……”

  贺天然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事儿,他也跟着问道:

  “妈,什么意义啊?”

  白闻玉闭口不语,而一旁的贺盼山,却是怏怏说道:“确实蛮有意义,当年我跟你妈相亲时看的就是《牡丹亭》,你爷爷安排的,为了陪他,我们花了两天时间看完了全本的戏,当年就在这儿。”

  三个年轻人闻言皆是沉默,顿感唏嘘。

  贺盼山的目光依旧放在戏台之上,他口中娓娓说道:

  “这些年,这戏看了也不少次,依我看啊,这《牡丹亭》其实写到杜丽娘还魂为止即可收笔了,重生之后的事,过于冗长,她是鬼的时候,反而过得更开心一些,一旦还了阳,爱情撞上现实的冰山,管他柳梦梅最后有没有考上状元,杜丽娘的老爹不还是执意要将他们分开?

  若非汤显祖最后写出让皇上这么个人物出来和解的戏码,他俩的爱情,是如何都收不了场的……

  但是这么写,反而是落了下乘,你们觉得呢?”

  面对前夫的言之凿凿,白闻玉当即是有条不紊,反唇予以回应:

  “若按你这么说,那《牡丹亭》就只保留《游园》那么一折不更好?相见不如不见,两人就这么永存梦中。再者说,杜丽娘即便是化为鬼魂,都一直心念爱人,求的就是一个圆满,怎么到了你这里,连给个结局都给不了呢?

  当然,若说缺点,也不是没有,只不过我所在意的是,杜丽娘到死都只能躺在坟堆里让人拯救,难免让现在的人有种怒其不争之感,可考虑到时代的局限性,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好在如今不一样了……”

  《牡丹亭》大体可分为三个阶段,分别是生前,死后,重生。

  作为戏曲巅峰之作,能被后世传唱百年而经久不衰的经典,自然是有其常看常新之处,如今贺、白二人看似在争论戏剧结构与人物局限,但结合他们自身的感情状态,其中的言外之意,反倒不难理解了。

  在场三个年轻人都是聪明人,之前一句相亲看戏的旧事,到他们如今的发言争辩,一条逐渐明晰的感情脉络已然浮现于心。

  贺盼山真正想说的,不满的,是关于婚后的种种现实冲突,戏中有皇帝摆平一切,可现实却不能,恰如自己婚前婚后的状态。

  而白闻玉就更进了一步,如若结局不能圆满,还不如停在最初相遇之时,其中,她也同时在自省着自己的软弱。

  现在不光是贺天然知道,就连温凉与曹艾青都看出来了男孩的父母皆是十分要强的人,最初的相恋固然是情投意合,但最后分开也是彼此要强,硬碰硬之后不肯退让的理所当然。

  可怜的是贺天然,在这种父母都极为强势的家庭中生活,当真是一点喘息的余地都没有。

  这种情况,他小时候不懂,只觉得父母没能陪伴自己,但长此以往的潜移默化,自然就养成了孩子内向寡言的性格,只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而长大之后,这种情况就更加变本加厉,只因他懂了,长大了,所以才会更觉闹心。

  比如说现在……

  台下的争论并没有影响到台上的表演,贺盼山有些不耐烦,但他还是压低了声音,拿出家主的姿态,甩出一句:

  “我懒得跟你掰扯这些,你也别光自说自话,你们三个觉得呢?”

  两个姑娘都很是赞同白闻玉的说法,但是在理解上略有分别,只是现在的情况明面上是戏曲讨论,侧面却成了家事纷争,所以她们作为外人,无论谁起来第一个发言都不好。

  贺天然看了看左手边的父亲,又看了看右手边的母亲,这种情况不是一两次了,小时候他觉得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可又为了维持父母这种强强相处的夫妻关系,只能是急得原地含泪打转……

  他们都想让贺天然偏向自己,可是现在的贺天然,已经不愿意做那只风箱里的老鼠了。

  “爸、妈,儿子就就事论事了,可能我接下来说的话,会有点难听,但仅是一家之言,你们先耐下性子,听我说完,可以吗?”

  贺天然先征询了一句,白闻玉一愣,随后生硬地点点头。

  这种表态,很明显就是谁都不想帮,他要按自己的想法行事了,而这几年自认待儿子不薄贺盼山心下一凉,觉得此番举动很是薄情寡义,他冷笑一声,讥讽一句:

  “行啊,贺大导演说说吧,你有什么高见啊?”

  贺天然的身子缓缓向椅背靠去,双眼失焦一般地看向那古戏台上,传颂了百年的爱情故事,他沉声道:

  “我觉得你们说的都不对,可你们不是不懂《牡丹亭》,剧目中的生前、死后、重生对应人生中的相识、相恋、相亲,是你们都栽在了最后一步,又不肯承认,所以只能假装看透罢了……”

  “天然!”

  “呵,就你小子懂。”

  很少会有强势的父母心平气和地接受孩子批评,白闻玉与贺盼山自不例外,他们忍不住双双厉色出言,还好两个女孩在旁帮忙稳住了情绪,贺天然深吸一口气,这才得以继续道:

  “妈,你知道你想表达什么,你说杜丽娘躺在坟堆里是在等人拯救,但你期望她做什么呢?扯起一面大旗,然后奔走相告,高呼爱情自由吗?还是更激进一些,说她就是个恋爱脑,为了一个梦中的美好形象,而把自己弄得郁郁而终?”

  这一段话温凉听得寒毛直立,只因这里头抛开主角的姓名,是那么符合她与贺天然的经历。

  “你说她是爱而不得,想求圆满,是,我以前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试想一下,杜丽娘真的是为柳梦梅而死吗?不是的,如果她梦到的是王梦梅,贺梦梅,结果也是一样的,她之所以郁郁而终,是因为她寻梦未果后,终于意识到,这样美好且自由的时刻,仅仅只存在于梦中……

  她不是没有抗争过,她一直都很清醒的在追求能让自己为之而死的东西,而死亡本身就是一种抗争,是‘不自由,毋宁死’的最好诠释,这也是杜丽娘身为女性,最了不起的地方。

  这,是软弱吗?

  汤显祖借这么一个人物,扞卫有情的世界,并坚定认为,感情是人类社会最宝贵的东西,可以让人为之死,甚至为之死而复生。

  他想表达这个世界再也没有其他东西,可以与‘情’之一字抗衡的力量了。

  然而,这种‘至情论’在如今世界鲜有发生,因为现在社会中的有情人总是聚散有时,就像妈妈你跟爸爸一样,因爱生恨,由恨生怨,所以自然对这样本真的‘至情至性’变得嗤之以鼻,难见善终。

  你赞同杜丽娘与柳梦梅的爱情获得一个圆满结局,但又看不惯一个弱者等待他人拯救,可你一开始就错了,杜丽娘不是死于对爱情的不圆满与不可得,她……是在梦中看见了自由,是死于对爱情的那份徒然渴望……”

  贺天然的嗓音里似隐有金石之音,他此刻,是在说谁?

  说自己说温凉?说曹艾青?还是说,自己的父母?

  或许,都有。

  温凉想起了当初与贺天然在军训时,两人敞开心扉,贺天然问自己,自己是如何接受那段未来记忆的。

  当时,自己说了很长的一番话,字字掏心,没有隐瞒。

  如今想来,依旧如此。

  而曹艾青对贺天然的这番话语,更是触动极深。

  贺天然在说爱情,但话中,却不光只有爱情。

  曹艾青甚至无须动用记忆去对照什么,因为贺天然此刻对“杜丽娘”这个人物的阐述,其中的每一个字,都好像是在帮她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自己。

  白闻玉听见后低头思索,默然不语。

  一旁的贺盼山默默点燃了一支烟,口中呼地喷出了一口白雾,等到烟雾散去,他想要又接一口,但烟嘴置于唇边,却迟迟没有动作。

  他就那么顿了几秒,终于开口问道:

  “那之后呢?杜丽娘作为幽魂,其实是最快乐,最自由的,她呈现出汤显祖认为最理想的爱情状态,杜丽娘可以不受社会束缚,终于可以和自己喜爱的人朝夕相处,一旦复活,这样美好的状态也会随之消失,何必呢?”

  贺盼山再次加深了自己之前那个问题的延展。

  感受到众人向自己投来的视线,贺天然强忍着没把自己的目光移向温凉,他怕暴露些什么……

  少年胸中似早有良墨,送至唇边,便挥洒而出道:

  “爸,你这么觉得,也无可厚非,因为现实中就是有劳燕分飞,妻离子散,就是有偏见和误解,有各种琐碎与意外。

  就是纵使你已经遇到了自己渴望的爱情,也依旧逃脱不了命运与环境的桎梏。

  两厢情愿如何?郎才女貌又如何?如非皇帝认可,他们都不可能实现大团圆。

  可正因为现实的残酷与麻木,这份微弱却坚不可摧的感情,才显得那么弥足珍贵,才更应该以最真实的面貌而去面对结局,而不是逃避现实,避重就轻,留下一个徒有其表的皆大欢喜。

  汤显祖的《牡丹亭》一定要写重生之后的事,这证明他并非是想借梦来逃避现实,而是在借梦对比与陈述现实,这也贯彻了他在字里行间,在爱情之外,借用人物之口,表达出来的那句有关人性的思考……”

  说到这里,贺天然终是忍不住,看向了温凉。

  两人目光相接,因为此间因果贺天然说得极为隐晦,所以就连温凉也只是认为他在借机袒露真情,而他的下一句话,想说什么,女孩是知道的。

  然而就在此刻,另一道目光也随之而来,只是微微一扫而过,便是已然知晓了贺天然话中全貌……

  随后,他的耳边,响起了曹艾青既显了然,又显低迷的声音:

  “是了,《牡丹亭》里关乎人性的感悟,便是杜丽娘说出的那一句,我一生爱好,是天然。”

  ……

  ……

  :家宴的篇幅写的很费力气,站在巨人肩头讲故事难免诚惶诚恐,但不管怎么说,老骚想表达的都已经借《牡丹亭》的故事表达出来了,大家往前剧情有什么疑惑,往后发展有什么不解的,其实都可以把这几章翻出来看看,或许能消解一些困惑,这段话之所以写在正文里,是怕看d版的读者不知道,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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