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遥远的她(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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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伦敦过年期间还在营业的餐厅并不好找,但在唐人街,无论何时,都有在开门营业的酒楼馆子。

  一家名叫“蔡记”的中式酒楼人满为患,其实过春节的时候这边会更热闹一些,会举行各种舞龙舞狮的传统活动,场面热闹非凡。不过在外国人眼中反正都是过年,不管是一月一还是每年都在改变日期的中国年,这里总少不了吃饭玩乐的活动。

  酒楼三楼包间,白闻玉撑着下巴,看着楼下游人如织的街道,开着玩笑道:

  “其实在唐人街过年的氛围,反而要比国内好一些,可能也是思乡的情绪作祟,在国内平时司空见惯了的东西,到了海外,产生了距离,反倒更加珍视了起来。”

  坐在对面的曹艾青开口问道:

  “白姐,你这次回去,以后重心都会放在国内了吗?”

  白闻玉的事业在欧洲耕耘多年,艺术品交易的市场环境在国内也远不及欧洲这么庞大,两三年的时间不短,所以这个决定让熟悉白闻玉的姑娘看来,多少是有点突然。

  “一半一半吧,前一阵天然他爸打电话给我,说天然在影视行业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问我有没有兴趣回去给儿子帮个忙,我考虑了很久,最后答应了这件事。”

  “具体是做什么呀?”

  曹艾青一点都不怀疑白闻玉的个人能力,只是她原本从事的行业跟贺天然现在在做的事情相差巨大,姑娘难免有几分好奇。

  门外的侍者敲了敲门,一桌好菜陆续上齐,热气腾腾。

  白闻玉将一双筷子递给曹艾青,反问道:

  “艾青,你知道英国的当代艺术与市场为什么那么繁荣吗?”

  女孩思索了一番,“因为……十八世纪英国政府大力推广与赞助了艺术运动?”

  白闻玉点点头,但还是补充道:

  “这只是其中一环,是环境,而非市场,造就艺术市场繁荣的,是同一时期苏富比与佳士得等现代拍卖行业的诞生,如今的艺术品高高在上,缺不了下头真金白银的堆砌,艺术这种东西的好与不好,不是所有人都能分清楚,所以它的价值,就需要像我这样的人来定义,甚至……来包装,来背书。

  换而言之,人也是一样的,一个人的潜力如何,价值几许,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跟艺术品差不多,不同的只是把‘拍卖场’换了一个更人性化的词,天然不是收购了一家经纪公司吗?他爸给我看过财务报表,他们旗下真正能创收的艺人还很少,我想我应该能帮到他点什么。”

  尽管女孩知道对方说的这些都是很现实的真相,但不知怎地,白闻玉的一席比喻还是让曹艾青有了一种……别扭的感觉。

  她低头夹起一块咕咾肉中的菠萝,放进嘴里细细咀嚼,掩饰着自己的神情。

  对面的女人没有动筷,而是凝望着女孩,看出了对方心中所想,徐徐道:

  “给一个人贴上价码确实很奇怪,对吧?这个时代就连广告都在告诉你要追求独立和自由,你有多么地与众不同,不要物化自己。但是物质才能决定生存,每个人在标榜自己特立独行的同时,又暗地里拼了命提升自己的价值,哪个打工人不想拿一份高薪?哪个艺术家又想死了之后才成名?

  那些被包装成‘自由’与‘格调’的东西,无一不充斥着金钱的味道,因为这是一个功绩社会,大家每天都在鞭策自己,压迫自己,在这种行为的背后,是我们很难从感情关系上获得满足感和安全感,于是打着幌子,宣告着自己渴求从独立的精神之上寻找一种寄托,可本质上,却是在金钱地位上实现一个认知中更可能被喜欢、被关注、被恋慕的自我。

  所以,在这样的大环境笼罩之下,我们一直追求的东西被拆穿了之后,往往就很难接受。

  这是城市现代化所带来的弊病,也是我们生活在当下社会里,不得不去面对的一个主题,身处在时代洪流中的你我,不过是被裹挟着向前的沧海一粟。

  孩子,你不是那种宁愿活在蒙昧里的人,有些事情早点明白,不见得是坏事。”

  两个女人相视无言,曹艾青闻言思索着这番对自己价值观颇有冲击力的论调,片刻之后,她忽然说道:

  “白姐……我一向很敬重您为人处世的风格,对于人生的态度,自从认识您之后,我一直把您当成我的榜样,但听您刚才的话,我产生了几个疑惑想要请教。”

  “你问。”

  “你觉得对于我们女人而言,爱情重要还是事业重要?”

  “都不重要。”

  对这个问题,白闻玉的回答起来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不过为了教导后辈,她还是补充道:

  “当然,这只是我这个年纪的回答,其实我们大多数的选择都是因时而异,我年轻的时候觉得爱情比天大,后来离婚之后觉得自我的成功才是把握人生的关键,但现在你问我这个,我只能回答都无关紧要了。

  不过艾青,当你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心里是否就已经开始权衡起了利弊呢?毕竟选择一件东西,往往就意味着放弃另一个。”

  对面像被这个反问给问楞住了,白闻玉笑了笑:

  “孩子,你不必对此介怀,我不会因为自己是天然的母亲,就跟你强调爱情的重要性,我跟天然他爸的结局你多少也知道一些,所以作为一个过来人,让你去相信爱情这种话我是说不出口的。”

  曹艾青对是否在权衡利弊的问题避而不谈,而是追问了一句:

  “那亲情呢,白姐?或者说,你怎么看待天然?”

  “……”

  白闻玉的脸上难得露出一种难言的迟疑。

  其实,答案也并不难猜……

  结合方才白闻玉对人性跟社会的那番见解,曹艾青大胆作了一个比喻道:

  “我能否……把天然比作是您送给我的那幅作品?”

  “……怎么说?”

  白闻玉眉头一挑,除此之外脸上没有什么强烈的情绪,双眼直视对面那个蕙质兰心的通透姑娘,只听对方继续道:

  “他固然是对您有着非凡的意义,是那种可以摆在最显眼位置的珍贵之物,但这也只是一时的,因为在那个位置上,还有更多比他更合适的东西,比如您与贺叔叔的爱情,比如您的自由,这些想必在当时,都比……贺天然这个‘作品’要来得重要,所以权衡利弊之下……白姐你就作出了当初的选择,选择成全自己,放弃掉贺天然。”

  “……”

  雅座之中,寂静无声。

  楼下的唐人街放起了鞭炮,元旦的游行活动已经开始,那些锣鼓喧天,人声鼎沸传到这间包房里,飘荡在半空中,久久不散。

  “天然……比我送你的那幅画,还是要重要一些的。”

  此刻的不置可否,像是一种变相的承认,年长的女人再次从包里拿出一支香烟点燃,只是这次,动作里少了几分的优雅,多了一些无奈。

  她再次转头,看向窗外的人群,平静道:

  “艾青,我跟天然他爸爸这一代人,出生在一个快速发展的时代,我们的父母给了我们物质上的富足,时代提倡着我们要勇敢创造自己的价值,这对当时还年轻的我们来说,无疑是一句金科玉律……

  对了,艾青你上学的时候,你们老师有没有说过一句类似于‘你们生在最好的时代’这种话?”

  曹艾青轻轻点点头,白闻玉感慨道:

  “当初我们老师也说过,而且,我一直都信以为真。

  没有战争与饥荒,生活在富足安定的和平社会,当苦难与奉献的精神成为一种文字,人们不再向外求,开始向内取,对待世界的看法与面临的问题注定会发生变化。

  我母亲二十几岁生我的时候,她已经是可以顶住半边天的一个女人了;而我二十几岁生天然的时候,我还幼稚地认为自己是个孩子……”

  说到这里,白闻玉自嘲一般地笑着。

  “我母亲那个年代,她会为了家庭牺牲很多很多,在我看来,这种牺牲完全就是天方夜谭,怎么可能会有一个精明能干,未来大有可为的女性,受到一个孩子的约束,宁愿困在一个随时可能坍塌的‘家庭’环境里,坚持二十几年呢?

  我无法去定义这样的‘牺牲’究竟是愚蠢还是仁慈,但如果没有这种‘牺牲’,我也不会是现在的白闻玉。

  无私的奉献、厚重的慈爱、温暖的陪伴,印象中,好像这样的人才能称之为‘父母’,可当这样的身份降临在我们这代人身上时……

  说是自私也好,说是残忍也罢,起码对我来说,我不会重蹈上一代人的覆辙,时代让我们更加关注于自身,同时,也让我失去了这样的觉悟,做不出这样的牺牲,这是我的选择。”

  如今,离白闻玉口中他们“这代人”的时间又汹涌地前进了二十年,物质生活更丰富了,面临的选择也更多了,可人们的精神状态,真的可以匹配当今的社会环境吗?

  越来越“功绩”的社会导致许多人生出一种“倦怠”感,之于感情,尽管年轻的女孩尚没遇到对方所遭遇的处境,但确实也走到了一个相同的路口。

  当下的每一个选择,根据所处的环境,当事人的性格,造就了每个人不同的命运分叉口,而对年轻的曹艾青而言,爱情与事业,天平的两端,到底哪一边更重一些呢?

  在细细思索之后,年轻的姑娘无比认真地说道:

  “白姐,我没有当过母亲,所以我不能去评价你当时的选择,我问出这些问题,确实是想知道你的想法,但这不代表我心中没有答案……

  我想,这是无关权衡的。

  追求热爱的事业,实现人生的价值,这是一件很热血的事;拥有一段或平淡,或跌宕的爱情,组建一个新的美满家庭,这也是一件能让人感到无比幸福的事。

  这两件事,无一都会贯穿我们的一生,我庆幸命运不是单线程,它是一张相互交织的网,没有说你选择了这一个,就必须放下另一个,它们都是共同的追求,我们应该倍加珍惜才对,怎么现在还要放在一起比较孰轻孰重呢?

  我想,这或许就是你之前所说,在这个时代,我们过于关注了自己利益,觉得自己最重要,从而忽略掉了他人的感受所导致。

  但是事业里的朋友、同事、伯乐;感情中的伴侣、爱人、孩子,这些都是织构起这张命运之网的重要部分啊,放弃掉他们,你人生的这张网,真的能编织好吗?

  诚然,在每个不同的时代下,人们对成功的定义,对追求的目标不尽相同,但‘幸福’的概念,从古至今都不是单指一个人可以享有,它总得是在爱情里、友情间、事业中乃至在父母这些他人身上,才能获取到的一种精神养分,这是单靠个体,无法去完成的。

  所以,我不会去把事业跟爱情相互权衡,去成就一段成功的人生,因为我追求的,一直都是一段,幸福的人生。”

  酒楼下的新年游行依旧持续着,说完了这番话后,曹艾青也望向窗外,将视线投入到那些热闹的人群中。

  跟白闻玉的自嘲却又保持着清醒与距离的微笑不同,年轻女孩的笑容,更像是因为看到了人们的热闹与欢笑,不带一丝杂质的,跟着喜悦而喜悦。

  简单、纯粹、且美好。

  她是不懂一些现实的道理吗?

  不,她很明白,而且非常明白。

  曹艾青,曹艾青,犹怜草木青。

  今天感慨颇多的白闻玉默默想着,这个女孩的父母,给她取了这样一个名字,一定是有着什么很好的寓意吧……

  “艾青,你相信天然……会给你带来你想要的幸福吗?”

  对自己儿子可能还没对面这个小姑娘了解得多的白闻玉这样问出一句。

  “我相信他有给人带来幸福的能力。”

  曹艾青没有任何迟疑。

  “有点回避了喔,我不关心我儿子能不能给别人带来幸福,我只关心他能不能让我眼前的这个小姑娘,继续这么无忧无虑下去,得到一个她应有的美好结局,毕竟只有这样,才配得上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啊。”

  白闻玉温柔说道。

  “白姐……”

  曹艾青有点惊讶,一下不知该说什么好。

  两个女人都是聪明人,这也是白闻玉第一次对曹艾青与贺天然这段感情长跑的表态。

  “艾青你是知道的,我很支持你们这种两地分离后,没有冲动确认关系的做法,这很明智,你给你们之间的这段感情留足了退路和体面,我完全相信,经过这几年的时间,等你回国后,你们的爱情会无比坚贞,牢不可破。

  但这是为什么呢?你那么相信天然,却又给你们之间设下这么一道长达好几年的考验。”

  曹艾青想了想,摇摇头,有些不自然道:“也不是考验啦……其实可以说是一种……惩罚呢。”

  “惩罚?”

  “对,我们……大学那会,他背叛过我这件事是真的,爱我也是真的,我这人气性比较大,冷落了他大半年才开始原谅他,可他表白时最后又说了一句什么……让时间来证明一切,这可是一句承诺呢,我心想好哇,那你这么说,我就要罚你……多等我一会了。”

  说起往事,少女独有的那种幽怨与羞涩爬上了脸颊。

  这种只有在爱情中产生出的无理性与略带赌气的心理,让原本有些超脱气质的曹艾青多了几分这个年纪该有的真实,得知是这么一个理由,白闻玉都听笑了。

  “也不知你是要惩罚天然,还是惩罚你自己,说到底,你还是不相信天然能够始终如一,怕他重蹈覆辙,但你又格外珍惜你们的感情,所以给彼此留了退路,我可以这么认为吗?”

  曹艾青再次摇头,“正因我相信他,所以才不想让他有什么负担,但他给过我的承诺,我不会忘记。”

  “让时间证明一切?”

  “是的……”

  “你相信这个?”

  “嗯……”

  “他不是有过一次前科吗?”

  “但他从来没有在这种事上骗过我,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来……一次都没有。”

  “……”

  白闻玉一瞬间有些无所适从,她沉默了很久,只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曹艾青垂下眼眸,脸上挂着她所说的那种“幸福”般恬淡。

  半晌后,思考了良久的白闻玉,终是吐露出这样一句:

  “时间固然能证明一切,但你也阻止不了别人,闯进他的生活啊。”

  曹艾青抬起眼,一时分不清这句话是说给她的,还是白闻玉自己说给自己听的。

  “艾青……我给你一个建议吧。”

  “什么?”

  白闻玉正色道:

  “傻孩子,在爱情这方面,你需要更自私一点,以己度人对旁人来说可能是贬义,但对你而言,就是对旁人的宽容,这种宽容,是不应该出现在爱情里的。”

  ……

  ……

  在远方的她,此刻可知道

  这段情在我心始终记挂……

  远隔万里的横店片场,剧组的转场间隙,贺天然耳朵上戴着耳机,正靠在导演椅上闭眼小憩。

  一首《遥远的她》在陈奕迅从低沉逐渐转向高亢的歌声演绎中,像极了一个当事人的如泣如诉。

  就在贺天然的思绪渐渐飘远之际,他的耳机忽然被人摘掉了一只……

  “贺导儿,你听什么呢?”

  一句俏皮嗓音在耳边响起,贺天然睁开眼,眼前是一张明媚娇艳的脸。

  “别闹,找灵感呢,前几天音乐老师那边告诉我,现在可以着手咱们片子的几首ost制作了。”

  贺天然无奈伸出手,想从温凉手里拿回耳机,谁知对方小手一缩,躲过男人的爪子,顺势就把那只耳机塞到了自己的耳朵里。

  “那一起找啊,我也能给点意见不是”

  温凉笑嘻嘻在蹲在了贺天然的身边,就像一只兔子守着自己的萝卜坑。

  因为这次女孩会负责插曲与片尾的演唱,所以贺天然也没拒绝,两人都专注起了耳里的音乐。

  遥遥万里,心声有否偏差?

  正是让这爱试出真与假……

  ……

  “咦,我以为会是古风曲,没有想到是这种风格啊。”

  “……这是音乐软件的今日推荐随机随到的。”

  “这种苦情歌会不会不太适合我?”

  温凉挺翘的小鼻子皱起,一脸深思状。

  贺天然瞪眼了她一眼,一下摘到她的耳机,挥了挥手,不耐烦地驱赶道:

  “去去去,就你事儿多,让我好好休息一会。”

  “哼,就知道你在偷懒,还说什么找灵感!那你好好眯一会吧,开始了我叫你啊。”

  温凉做了一个鬼脸,剧组拍戏大家都很累,见对方确实疲倦,她也不再纠缠,站起身在贺天然的不远处找了个位置,自己拿着剧本,琢磨起了接下来的戏。

  姑娘走后,贺天然躺在椅子上拿出手机,看着屏幕中那一行行高亮的歌词,双眼迷离,不知想着些什么……

  最后,他点下了单曲循环的按钮,闭上眼,手机息了屏,连同手掌落在了自己的心口,任由耳中的歌声在脑海之中弥漫。

  遥远的她,仿佛借风声跟我话

  热情若没变,哪管它沧桑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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