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二 迷思(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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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鸣涧也难免想过,以这种威刑的手段去慑服他人,与她所想要的、章敛理想中的“教而化之”,岂不是背道而驰了?

  但身处坊中,民生现实比比皆是,鹿鸣涧很快就觉悟了。只有生活安稳了,不用为每日的饿肚子事发愁,不怕走在路上平白被强者欺负了,弱者和愚昧者才有时间和力气去关心其他的事——比如思考和寻找自我,甚至为此而读书。

  越是混乱贫瘠之处,人们越是难以进步,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鹿鸣涧也只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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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今日,鹿鸣涧偶尔仍会想起,质问柯亦燃时铿锵怒述“他们也都是人命啊”的那个自己。她看似变了,实际上也变了,有些东西,她却觉得没变。

  未得手刃柯亦燃,鹿鸣涧将章放之死的仇恨,记在了整个浩气盟头上。懦弱也罢,一刀切也罢,这是她最简单的办法。

  鹿鸣涧清楚知道自己的弱点,用章放的话说,就是脑子是正常的,心却怀着些没用的悲天悯人,嘴巴硬的,肠子软的,却又桩桩件件皆不彻底。就像拳师那件事。

  所以她杀起人时看着果断,其实也有那么些逃避的心理因素在。如果对对方了解得多了,她总会下意识地为对方考虑,觉得大家皆不容易,诸般罪责总有许多是情有可原的——便容易生恻隐,生怨怼,生愧悔。

  鹿鸣涧时常觉得,自己手里就像握了一柄两头都有刃的刀兵。对着她身前、刺向外来者和浩气盟敌人的那头,她用起来得心应手、格外杀伐果断;而对着她身后、被她庇护着的坊民和亲朋们的那一头,却时常让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因为自己的不慎不智,而误伤了谁,造成什么难以挽回的后果。

  对比起来,她荒唐地发现,她竟然更愿意去做个冲锋陷阵的战士,浴血于那些不会同她说话的浩气盟甚至朝廷走狗面前,也好过要她面对内部冲突而备受煎熬。尤其是,大家都对她有期待的时候,她觉得肩膀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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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岁,东落雪谷地发生了一起山体滑坡,好大的雪崩。好在谷地距离长乐坊还有些距离,只死了一批当日在那边忙碌的猎户们,还毁了山腰上待了许多年的一处贼寨。

  听说这寨主是个落草的官府逃军,网罗了一批凶神恶煞的手下,早年是靠着劫掠和欺压长乐坊的人们过活。

  一开始,鹿鸣涧跟着章放过来时,还见过这寨子的贼人长驱直入,骑着大马冲到坊民们家里打秋风,穷凶极恶的。

  她本以为这种人,坊民们会恨其入骨,却没想到,官军以剿匪的名义到附近打听这贼寨时,坊民们居然心照不宣地掩护他们,根本没人出卖情报。不仅鹿鸣涧大跌眼镜,官军们也很是纳闷。

  后来她听卖羊汤的大叔闲聊才知道,贼寨虽然抢劫,但每次抢得不多,就是收个保护费,甚至官军和浩气盟来时,寨里的贼人们还真会帮忙御敌。就算真端了这个寨子,总还有会别的寨子占山为王,新山大王还不一定有这个好嘞——若是来个暴虐无度的,岂不是更糟糕?





  章放冷哼,鹿鸣涧默然。但她心里想着,受害者竟然在对比和衡量加害者们的“度”。世道乱离,人人可怜,但这种荒谬怎么不算一种实惠?

  自从鹿鸣涧重建了坊子,以发任务的形式让恶人谷的战力参与了坊间的巡守,山贼们一两次铩羽而归后,便识相地不来袭击村民了。鹿鸣涧没有专门发任务去剿这贼寨,也未曾想过他们后事如何。

  说回去岁,雪崩结束后,鹿鸣涧与当时巡守的恶人们带领着一小撮坊民——多是猎户们的家人,去东落雪谷地搜救活口。结果,居然是贼寨那老兵痞寨主背了弓箭,带了几个手下,负着两三个猎户,迎上了鹿鸣涧的队伍。

  鹿鸣涧这才知道,因为打劫的买卖等于是被她断了,好些贼人便离开了,寨主身旁只剩了这么几个兄弟,便日日也和这些猎户们混在一起,干起了搏兽制皮、拆骨鬻肉的营生。

  谢谢。鹿鸣涧这边接过了几个猎户,对寨主和他的兄弟们说。

  寨主呸了鹿鸣涧一口,骂着脏话道,晦气,谁要你这婆娘谢?纯是一起干活的兄弟,不能看着他们横遭无妄之灾而见死不救,送他们回家罢了。

  这些昔日的山贼,如今只剩了五六人,但他们毫无犹豫地拒绝了鹿鸣涧邀请同去坊里定居的邀请,说住在山里已经习惯了。寨子毁了,重新建就是,正好不做成寨子的模样了,就盖几个房子,更像家宅。

  他们提着火把,消失在东落雪谷地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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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如此类难评善恶的人与事,鹿鸣涧见的、历的多了,逐渐平静与和解。

  后来,她不再故作高深、手段冷厉,去吓唬坊民们听话,而是以她自身真实的、爱笑又无赖的性子,融入到坊间的生活中去。

  随着时间过去,坊民们对鹿鸣涧敬畏的成分中,究竟是敬的成分渐渐多了,畏的成分渐渐少了。到头来,坊民们规矩了许多,但要说完全不怕鹿鸣涧的,还是只有那些和她学习、玩闹在一处的小孩子们。

  某日,坊间长大的一对儿本地小童兄妹来找鹿鸣涧。

  小男孩问,先生,我们听外面来的人说,长乐坊的人不能参加科举考试,这是真的么?

  鹿鸣涧说,假的。若是想去,就只管去,但不能说自己是长乐坊的人,假作一个酒泉、张掖之类的郡人身份就好了。

  小女孩又问,先生,他们还说,女孩子不能参加科举考试,这也是假的么?

  鹿鸣涧闻言一愣。她当然知道这件事,但是她没有想到,自己默认了这个常识,居然没有跟孩子们说过。

  她当即回答说,不是假的,目前的情况是不能。

  小女孩灵机一动,满怀期待地问鹿鸣涧说,先生,那我扮作男子去考试,能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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