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9 章 沈小金番外独白（1 / 1）

沈小金已经很老了。
他眼尾有了皱纹,头发白了大半，纤长的手指削瘦。他穿着中山装，单薄的身体置身于海风中,坐在庞大的海怪们身旁，这个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老人显得如此渺小可怜。
滔天海浪扑面而来，海浪在海怪们的欢呼声中砸下，消失在磅礴大海,浪花融入水中沉入海底，干净的就像是从没有存在过。
沈小金看海浪潮起又落，浑浊又深沉的双眼闪动，自言道：“海浪就是人类的短暂一生，从生到死最终归于虚无。”
“人类在欢笑中来到,在哭声中离开。短暂停留后,我们留下的一切痕迹，都会被时间清除。”
除极少数出类拔萃到能够撼动历史的人杰之外，世界上的绝大多数普通人，一旦死亡,他们便如一粒渺小尘埃,被世界迅速忘记抛却。
大海变幻莫测，比几十层楼还要高的海浪铺天盖地的迎面而来,在狂风暴雨中，被人类恐惧的克拉肯睁开巨大的眼睛,悠悠伸出一条触手,挡住脆弱的人类下滑的身躯。
“谢谢。”沈小金扶住的那条布满吸盘的可怕肢体,就像是握住伸出友谊之手的同类，在狂风骤雨中艰难起身。
他抹去自己脸上的海水，微笑着说：“可悲的是,我们都是普通人。”
在这个充斥着能力者和恶念的世界中，沈小金是最常见的普通人之一。
他深深地明白这个事实。
官方和各种组织相继公布有关能力者觉醒的信息，一份名为《被神选中的信徒——成为能力者的前兆》的资料在各大网站流传。
“三岁时会产生好奇，多梦好眠，主动求知故事，拥有超出寻常的征兆……”
页面的最后，公布信息的能力者说：“如果你也有以上经历，恭喜，你很可能是一位被神选中的幸运儿。”
沈小金蹲在电脑椅子上，看着电脑页面公布的资料，挠头道：“我小时候经常做梦吗？好像没有。”
“拥有超出寻常的征兆？很能受我姐的气算吗？”
沈小金翻来覆去，逐字逐句地对照这份《被神选中的信徒——成为能力者的前兆》，最后悲哀地发现，自己确实只是一个普通人。
他没有被神选中。
沈小金上网翻阅对照能力者手册的行为很正常，几乎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曾干过这件事，别说小孩，就连成年人都翻阅过这份资料无数次。
但当他们发现自己没有任何特殊，无论哪一条都跟资料信息对不上后，往往会陷入沮丧失落。
沈小金也有一点沮丧，在恶念和能力者被公开的如今，众人早已明白普通人和能力者的区别。
能力者是被神选中的信徒，他们被神偏爱，拥有超出人类的特殊能力，以后也会拥有更高的社会地位。
能力者是被神选中的孩子，而普通人，自然是落选的人类。
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没人选择他们，所以他们才会是没有特殊能力的
普通人。
沈小金坐在电脑前垂头丧气，屋外的月银喊道：“沈小弟！快点来帮我打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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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睛重新亮了起来，嘟囔道：“这些神真没眼光。”
沈小金关掉电脑页面，冷哼一声。
他双手叉腰，自信地说：“我可是被伟大的千面之月选中作为大祭司的人！！”
月银说过，他是人类中最独特最勇敢的小孩！
几十年之后，沈小金回忆这段经历时，都会觉得闪闪发光。
怎么能忘记月银呢？怎么能忘记过去呢？
月银是自己普通人生中的奇迹，当他发现自己平庸时，那个少女出现了，她选择了他。
自此，沈小金确信，自己是被神偏爱的小孩。
他不再胆怯害怕，他拥有一往无前的勇气。
——
对沈小金而言，人生故事的转折似乎是从一场恶念安全演习开始。
他生了一场病，醒来已是十年后。世界熟悉又陌生，他的亲人、朋友、同学，都不在了。
所有人都称这是一场奇迹，他们说：“很幸运，你从那场事故中活下来了！”
听起来这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所有人都死了，唯独他活了下来，完完整整的，没有任何后遗症地活下来。
但沈小金却觉得很不安，他的记忆出现问题。
他只记得那个暑假前的事情，在他的记忆中，自己同母异父的姐姐丧生在绑架案中，可根据沈家和身边其他人无意中透露的消息，她不仅从绑架案中活了下来，还成为所有人都敬仰的s级能力者。
他们说：“你是月银的弟弟，真幸运。”
沈小金终于明白，自己遗忘了许多很重要的事。
“小胖子也有心事了啊！”耳边仿佛响起一道女声的调侃，声音清脆。
沈小金迅速抬头，他摘掉耳机，身边空无一人。
没有任何人，脑海中的声音自然是幻觉。
这种情况发生过许多次，沈小金困恼不已，他为此求助过心理医生。
他坐在桌后，面无表情：“我认为身边应该有一个人存在，我时常会听见她的声音……我常常梦见漆黑的深海，在每个下雨天我都会有种紧迫感，似乎我应该在等待某一个人的到来。”
这些碎片信息实在让人难以捉摸，医生试图分析：“或许是你压力过大，我听说你从未谈过恋爱，或许那是你幻想中的爱人。”
沈小金险些跳起来，他一口断定：“不可能。”开玩笑他当时才十岁不到，能有什么爱情。
他说：“那不是幻想，她真实存在过。我在等她，又或者是她在等我。”
医生默默在病历写上疑似精神分裂，气地沈小金大骂庸医。
医生无法帮助沈小金，此后的几十年，他始终没能想起来那道声音是谁。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
等谁。
他用一生回忆这个答案，直到自己病得快要死了。
阿尔茨默病是老人的诅咒，患病者回归孩童的心智，忘记经历的每一件事，忘记相遇的每一个人，就连自己的姓名，最后都会被忘记。
沈小金也如此。
他忘记了自己收养的孩子们，忘记了自己创造的事业，忘记了自己的来历，自然也忘记了自己等待的人。
当雨季来临时，他悄悄去废弃小学，安静坐在教室中。
他忘记生命的过往，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不明白自己在等谁，却依稀记得一个模糊的约定。
直到月银出现。
年迈衰退的大脑疲惫迟钝，灵魂比身体反应更迅速，眼泪最先掉了下来。
在这一瞬间，沈小金全部想起来了。
月银问他：“沈小弟，你在等谁？”
沈小金别过头抬头望天，心想你还好意思问，你这个大骗子。
他多想冲上去，对着月银大喊，就像她曾经误撕了他的假期作业那一次，对她崩溃大喊：“你个大骗子！超级大骗子！你不是说你会接我回家吗！为什么你不等我就走了！你不是说我对你很重要吗！”
但沈小金没有，他只是继续假装一个傻子。
确切来说，沈小金也不是完全假装，他有时清醒，有时病症发作，老年痴呆也不会时时刻刻忘记每一件事。
沈小金无法理解，也无法原谅月银抹去自己有关于她那段时光的记忆。
跟能力者精彩的人生经历相比，普通人日复一日的生活似乎没什么好提。他们没有超能力，未曾被神明选中，他们循规蹈矩，碌碌无为，重复着一眼就能忘到头的平淡生活。
他们一生中得到的奇遇实在是稀少，所以那段回忆实在闪闪发光，耀眼到令自己需要用一辈子怀念。
所以沈小金依然装作失忆，为了报复月银，也为能和对方再相处一段时间。
他的姐姐总是那么忙，忙着打游戏忙着上学忙着拯救世界，陪他的时间越来越少。
沈小金明白，神明的世界总是如此，无限可能精彩纷呈，祂们不会为一两个人类停留太久时间。
他担心自己想起来，月银便又玩去了。
他是唯一欺骗神明的人类。
沈小金假装自己不认识月银，对方陪他坐在学校天台发呆。
自己收养的孩子们赶来，为了家产争争吵吵，还想带着沈小金离开。
开玩笑，沈小金才不想走！
他好不容易等到他姐，他才不走，他恨不得就在学校天台打地铺！沈小金又急又气，如果不是怕崩人设，暴露自己已经恢复记忆的事实，他甚至想给这几个不孝子一人一个大嘴巴子。
但他不能，于是沈小金只能唯唯诺诺地流眼泪，继续假装自己老年痴呆。
沈小金气地眼睛都红了！
但幸好，那么多年过去，月银似乎变得好骗了。
她看见沈
家人对沈小金不耐烦的态度后，立刻出手教训了企图对他说脏话的孙子，还承诺会帮他找到要等的人。
她坚定地说：“别哭了沈小金，不管你等谁，我都带她来见你。”
小花也好，陈辰也好，沈家人中的某一位也好，不管是谁，就算是死了，尸体腐败在土里，烂在海鱼的肚子里，她都会把对方的骨骼挖出来，带到沈小金面前。
沈家人震惊又不解，刚才还出言不逊的沈小金孙子倒地不起，喘不过气脸色发紫，一群人顿时忙着抢救这个倒霉蛋，场面乱成一团。
沈小金站在热闹的人群中，一点都不意外，一点都不感动。
那是月银！那是他姐！
月银降临的那两年，是沈小金最幸福的时光。只要月银在，就没人能够欺负他。
毁灭世界的恶念邪神不行，学校外的小混混不行，他死去的父母不行，备受宠爱的沈宝珠姐姐不行，没有人可以在月银面前欺负他。
当月银在时，他就永远是那个被神偏爱的小孩。
尽管如今的他白发苍苍，皮肤长出皱纹，身体被疾病侵蚀，在月银眼中，他也还是那个小孩。
相处的时间那么短暂，沈小金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他始终想不起要等的人，月银无奈带他去了苏里纳海。
她蹲在他面前，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忘记问你了，沈小金，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沈小金抬头看向月亮，随着月银的话，开始回想自己这漫长又侥幸的一生。
从海里复活后，他回到学校生活，失去亲人朋友的他性格大变，和从前截然相反。
在月银的设想中，沈小金会在新学校交到新朋友，长大后的他会遇见喜欢的女生，找到自己的幸福，生下心爱的小孩，成为优秀负责的父亲……他会从事故的阴影中走出来，抛却一切不愉快的过往，拥有崭新的人生。
这是一位神，对自己偏爱的人类最美好的祝愿。
但沈小弟拒绝这场所谓的新开始。
生活热闹多彩，他格格不入，永远面无表情，永远拒人千里之外。
他时常会想到死去的同伴小花陈辰等人，喜欢坐在空无一人的学校，望着窗外的月亮发呆，戴着耳机与人流逆行而过。
他是众人口中的幸存者，也是被抛弃的小孩，父母死了，同学老师死了，江宿流离开了……独自被留下的他只有孤单，无尽的孤单。
他总是在寻找回忆，等待被遗忘的真相，为此花费了几十年的时间。
对人类来说，这几十年实在是太长了。
漫长到令他痛苦。
而现在，月银问他：“沈小弟，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沈小金抬头看向月亮，许久说：“嗯。”
“我过得很好。”
月银松了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
死前一天，沈小金犯病离开了医院。
那一刻他已经完全糊涂
。他忘记了月银，忘记了一切，大脑催促他前往那座埋葬了几千人的学校，等待他姐姐来带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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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小金又困又累，人来人往，每一个人都不是自己等待的人。
他脆弱疲惫，弥留之际愈发迷茫，不明白自己的坚持和等待有何意义。
月银就是在这时出现，她带他回了学校天台，十岁那年的记忆重新想起，痛苦扑面而来，窒息的痛苦，置身于全是死去的同学老师中的恐惧，十岁的他等来了‘月银’，却被对方杀死。
他脸色苍白，被挂在学校天台上，鲜血滴滴答答，流在赶来的月银脸上。
沈小金终于想起来了，所有所有的一切，死去的花花、陈辰、所有人都在他面前环绕。
他也死在了那年的雨中。
沈小金眼神恐惧，说：“我好害怕，月银。”
他要死了。
他好害怕。
即使自己已经是老人，时间过去数十年，但当沈小金回想那一刻时，他依然会发抖恐惧。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月银会让他忘记了。
他崩溃地说：“你迟到了月银，你没来接我回家。”
月银跟他道歉，声音温柔到让人想要落泪。
沈小金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因为羡慕能力者，蹲在电脑上悄悄搜索能力者新闻的事，那是他人生最快乐的时光。
眼泪从布满皱纹的眼角流了下来，沈小金说：“对不起月银，其实我骗了你。”
月银没有问他骗了自己什么，她摸了摸沈小金的发白的头发，说：“没关系沈小弟。”
他呢喃说：“月银，你要原谅我。”
他们说人不能欺骗神明，他要在死前求得神的谅解。
“我原谅你。”神明毫不犹豫地宽恕他。
她没有询问他的欺骗，或许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但她依然选择陪他玩了一场寻找记忆的冒险游戏。
沈小金悄悄靠在她肩膀，他好疲惫，他闭上眼，轻声说：“那我也原谅你了，月银。”
在月银出现在废弃的四年级八班时；在月银笑着问他在等谁时；在月银无奈地给他买汉堡时；在月银帮他教训那群不孝顺的人时；在月银带他去看海，自己和海怪们唱歌时，；当月银带他回家时……
在每一个瞬间，他都能清晰地想起，他被神明偏爱的证据。
沈小金眼眶通红，他像个委屈的孩子一样低下头，用消瘦的手指悄悄抹去眼角的泪痕。
他在心中小声说：“我原谅你了。”
那些不顾他意愿被强行抹去的记忆，他人生中最了不起的经历，与神明同行的宝贵时光，数不清的等待煎熬……
死亡离得那么近，这一刻的他幸福又惶恐。
沈小金太害怕了，于是只能在心中不断重复：“我是被神明偏爱的勇敢小孩。”
他自顾自地呢喃说：“时间怎么那么长？时间怎么那么快？月银，天怎么还不黑？月亮为什么还不出来？”
月银摸了摸他苍白的头发，轻声说：“月亮已经在天上了，只是你没看见。”
沈小金艰难地睁开眼，看着天空仔细寻觅，居然真的看见上升的月亮。夏季的傍晚天那么亮，不注意很难发现月亮的光芒。
但月亮确实是在的。
沈小金忽然不害怕了。
他想到自己每一次遇见危险时，月银都会告诉他去寻找月亮。
她说：“只要月亮在的地方，我就能找到你。”
沈小金的身体渐渐佝偻，如同出生的婴儿蜷缩，靠在自己姐姐的肩膀上，眷恋又不舍地看了对方最后一眼。
他说：“再见，月银。”
沈小金呼吸静止，永远地闭上了眼。
不知过去多久，也许是几个小时，也许是几分钟。月银站起身，将脸色苍白，浑身湿漉漉的小男孩抱在怀里。
“再见，沈小弟。”她轻声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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