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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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昼短,马车在北苑门前停下的时候,天边已浮起灿烂如锦的晚霞。
院子里的杏花都开好了。
花朵经霜泅雪,绯红褪成浅淡的粉,像半透明的琉璃,风一吹,零落成阵。锦幄下的几处避鸟金铃跟着晃动,长长的穗子同杏花一色,声音清脆悦耳。
卫旸先进去请安,出来时身后还跟着一行宫人嬷嬷,都是长年在太后跟前贴身伺候的。想是老人家要单独跟她说话,才将人都打发了出来。
元曦心提到嗓子眼,闭眼深呼吸几次,方才鼓足勇气迈出脚。
走了两步,她回头,卫旸还站在杏花树下。
赤红的夕阳从他背后斜照过来,而他的眼始终直直望向她。大约是山间的夕光太过明媚,那么幽深的凤眼,竟也被晕染得清澈无比。
元曦不禁疑惑:“殿下不回去吗?”
以前两人一块来北苑看望太后,他也经常比她先进门请安,请完安便马不停蹄地赶回去处理政务,从不会等她。眼下外头的事可比平常多得多,也棘手得多,他反倒不动了?
卫旸不置可否,两手负到背后,仰头望向天边火一般绚烂的霓霞,感慨道:“夕阳无限好,山间尤甚,我想再看一会儿。”
元曦撇撇嘴,没说什么,转身走了几步,忍不住又侧头乜了眼。
他仍站在树下,负手眺望远方,落日尤其温柔,人间也皆是浪漫。
嫣红的花瓣落了他满身,那袭白衣也似沾染了华光,如玉山巍峨,始终伫立在她身后,只要她回头就能看见。
第13章 少年
山间岁月长,流光仿佛都是静止的。
没有政务恼人,没有俗事烦心,有大把闲暇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太后早年把青葱岁月都奉献给了江山社稷,而今总算能为自己而活,每日插花、制香、烹茶,好不惬意。
元曦进门的时候,她正坐在罗汉床上研磨香粉。
石臼“咚咚当当”,荡起细微粉末,叫落日余晖一照,焕曼如烟霞。
太后坐在那片袅袅轻烟后,本就端肃的脸被衬得异常威严。虽卸下了凤钗,眼底的精光依旧不减,让人望而生畏。
元曦悄悄咽了咽喉咙,颔首上前,停在栽绒毯边缘屈膝肃礼,“草民元氏,给太后娘娘请安。”
捣香声停了一瞬,短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一瞬,便又继续不紧不慢地在屋子里流淌。
时间也在这当当声中倏忽而过。
太后始终没叫起来,元曦就只能一直保持着屈膝的姿势,不敢乱动。时候一长,膝盖难免酸涩,双腿也微微打颤,几乎站不住。
太后是在生她的气,她知道。这也难怪,倘若欺骗她的人,是昔日的宿敌,老人家至多就生点气,也不会怎样。可若换成一直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孙女”,那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
到底是自己有错在先,若是受点皮肉之苦,就能让老人家心里的气稍稍疏解,元曦也认了。
况且跟进天牢相比,这点罚也实在算不得什么。
元曦咬着牙,都已经准备好在这儿罚站一晚上。
面前人却忽然开口了:“你倒是挺能忍的?”
元曦答:“太后娘娘说笑了,只是行个礼而已,没什么能不能忍的。”
“哼,嘴倒是挺甜。”太后皱鼻冷嗤,停下碾香的手,抬眼斜睨她,“如若哀家要将你押入刑部天牢,你也觉得没什么?”
她是轻飘的声口,因长年跟人周旋,说话总习惯把字音拖长。
没刻意施加什么威压,可这股慵懒绵长的劲儿就已经足够折磨人,像是数九寒天迎面挨了一阵西北风,抓摸不着,却冻进骨子里。
元曦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害怕是自然的,可是不能说出来,只越发埋下脑袋,毕恭毕敬地回:“您是太后,做什么事自然都有您的道理,草民不敢有微词。”
说完,她用力把眼一闭,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可宣判她死刑的话,却迟迟没落下。
只一声清脆的笑,似压抑了许久一般,终于忍不住从太后口中泄露出来,“得了吧!哀家若是真把你送去天牢,你不闹,有些人可有得闹。哀家才过了几天清闲日子,可是招惹不起哟。”
边说,她边伸出手,朝元曦招了招,“过来吧,到皇祖母身边来。”
这转变太过突然,元曦一下反应不过来,眨巴着眼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太后多么聪明一个人,看她这懵懂的模样,就立马明白过来里头的微妙,笑啐了句:“这臭小子……又长出一口气,同元曦解释,“别奇怪啦,你在宫里养病的这几日,有人已经替你求过情了。这每天上山下山十来回的,没得把哀家给烦死!”
元曦心尖一蹦,扭头看向窗外。
日头已沉入山底,霞光收势,天空逐渐被墨色浸染。卫旸却还站在树下,一动不动。
也不知现在又是在看什么。
明明早就已经知道结果,却偏不告诉她,害她在一路担惊受怕到现在,真是……
元曦贝齿暗咬,恨不能出去敲开他脑壳,看看里头是不是进了颐江水?可想起他这几日的辛苦,她才窜起的那股怒气,又“滋”地泄了。
怪道方才在马车上那么嗜睡,想来这几天,他跟那么多人精打擂台,也累坏了吧……
元曦小小地叹了口气,心里不受控地涌起几分心疼。
太后看在眼里,摇头笑了笑,像从前一样招呼元曦到自己身边坐下,“你这丫头,哀家平日那么疼你,才出了这么点事,你就跟哀家疏远了,也忒没良心。还‘草民元氏’……”
想到这个,她才消下去的火,又“蹭”地冒了上来,戳了下她额角,“亏你叫得出来,再有下回,哀家可真就要把人丢去天牢了!”
可戳完,她又心疼起来,忙将人搂回来,抬手给她揉,动作轻柔,一如当年。
元曦鼻子不由发酸。
虽说她早已做好了挨罚的准备,可到底,她心里还是存了一丝期许,希望太后能原谅她。毕竟长到这么大,除了小时候的嬷嬷之外,还从没有人实心实意对她这般好。
这多天的委屈,也在这一句充满烟火气的“埋怨”中烟消云散。
她想好好道声谢,可一张嘴,眼泪就控制不住往下掉。
有一滴刚好落在太后手臂上。
她似被烫到一般,慌忙从怀里抽巾帕。
过去多么淡定的一个人,垂帘听政时都不曾惊慌失措,眼下却因太过慌乱,几次都没能成功把帕子抽出来,只能拿手亲自一点一点帮她擦泪,嘴上还不停柔声细哄:“莫哭莫哭,祖母在这呢。”
灯火圈在两人身上,虽无血缘关系,却比亲生祖孙还要亲。
“你可是还在怪旸儿?”太后问。
元曦自然不敢说是,只摇头。
太后却看穿出她的口是心非,笑了笑,握了她的手,边拍边语重心长道:“你也别怨他,他就这脾气,什么事都喜欢憋在心里。别说你了,很多时候,连皇祖母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说着说着,她自己也惆怅起来,扭头看着窗外孑然的身影,叹息道:“其实他以前不是这样的,爱玩,爱闹,跟寻常的世家公子一样,荒唐事也没少干。
“京中不让纵马,他还领着一大帮王孙公子,在街上驰骋。左牵黄,右擎苍,还佩了弓矢,插了旌旗,半个帝京的人都被他惊动了。说是去京郊踏青,不过就是想炫耀他新得的那匹照夜白。后来果不其然,他叫言官揪住小辫,好一通弹劾。
皇帝把他丢去军营,想煞煞他的性。谁知他皮都晒黑一圈,嘴巴还硬着,说什么‘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自己不过是在参悟诗仙的境界,是尔等俗人不懂’。好家伙,那口气狂得,李白在世都要给他让步。”
元曦听得一愣一愣的。
她能想象出太后描述的画面,也能想象出卫旸骑马说话的模样,可要将这二者结合起来,她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下意识追问了句:“然后呢?”
“然后?然后他就被他父皇丢去祠堂参悟了。要不是哀家替他求情,他怕是过年都出不来。”说到这,饶是严肃如太后,也忍不住笑出声。
元曦跟着笑了会儿,视线转向窗外,人愈发惘然。
她和卫旸相识于野狼谷,那时候,他就已经是现在这般冷漠。元曦没见识过他的过去,卫旸从不主动跟她提,以至于她以为,他一直都是这样的性子。
说起来,她似乎也从来没问过,自己当初落入野狼谷是因为人牙子掉钱眼里,不干人事,那卫旸又是因为什么?
堂堂一国皇子,还是陛下的嫡长子,谁敢拐卖他啊……
“总是在说他,倒忘了问你。”太后收回思绪,拉住元曦的手,柔声问,“而今这境况,你是想干脆恢复身份,就此离开帝京,还是打算继续留下来?”
元曦手一僵,“唰”地抬眸,惊诧地望住她。
太后却笑,抚着她脑袋安慰道:“换位想一想,这点也不难猜。你莫要害怕,哀家没想把你怎么样,就是想问问,你是如何打算的。”
元曦抿着唇,没说话,长睫搭落下来,在眼睑投落一片浅淡弧影。
太后瞧着,心里大约了然。
其实最开始听说这件事的时候,若说她当真毫无芥蒂,那自然是假的。
可她也十分清楚,没有卫旸帮忙,小姑娘根本不可能混进皇宫。而她的这个孙儿,更是不会做无意义的事。
至于究竟是因为什么,她就没想下去了。
避居北苑这么多年,她也实在懒得再管这些,只由着他们折腾去。
直到那天清晨,她睡醒,就听宫人匆匆来报,说太子天还没亮就来了,一直在院子里等着。
那段时日正是倒春寒最厉害的时候,大雪几天几夜不曾间断,山上就更是严寒,风吹在脸上,更下刀子似的。
她的孙子,她最了解,性子比她还要强,若不是当真遇上了什么解决不了的难事,断不会向旁人求助,更不会顶风冒雪这么早赶过来。
以为是朝堂上出了什么大事,她不敢耽搁,简单梳洗过,便请他进来说话。
熟料,事确实是大事,却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那丫头。
身上的衣裳都叫雪水打湿,凝结成了霜,冻得他嘴唇都发了紫,可他却是一副浑然不知得模样,只凝神把她看着。眼里的执着,依稀似回到了当年,那个比骄阳还灿烂的少年。
好像她不答应,他便要在雪地里头站上一辈子。
她很是意外。
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见过他这样,她都快记不清。
明明当初失踪的时候,他还是那个恣意的少年。她盼星星盼月亮,盼到肝肠寸断,好不容易把人给盼回来了,他却变了模样。脸还是那张脸,却再也不会笑,更不会哭,所有情绪都收敛一干二净,一双眼更是长满了刺,看谁都疏远冷淡。
这还是五年来,他第一次有事相求于她。
别说她本就不怨那丫头,就是冲这点,她也不能不答应。
出于私心,她自是希望小姑娘能留下,多陪陪他,可这事不能强求。
长叹一口气,太后牵起个温柔的笑,对元曦说:“你若想留下,就尽管放心地在帝京待着,有哀家在,谁也不能把你怎样。若想走,那也是你的自由,哀家绝不阻拦,就一个请求。
“希望你在余下的时间,能多陪陪旸儿,他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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