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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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孟喜却没错过夏有富听见陆广全名字时候的错愕,是名字有问题,还是“掘进三队工程师”有问题?
但老头嘴很紧,任凭她怎么问都不愿说,卫孟喜只能多留个心眼。
这里的工人跟其它厂矿不一样,别的厂矿再怎么效益不行,可人至少是干净的,不像这儿,一个个乌漆嘛黑,只能看见眼白和牙齿。
小呦呦一开始还不敢看,生怕这些怪叔叔是吃人小孩心肝儿的,一直走到宿舍楼里面,她才敢悄悄抬头瞄一眼,要是跟哪个大黑脸对上,立马就要躲妈妈胸口去,嘴里也会“怕怕”的叫。
实在是又可怜,又可爱。
卫孟喜倒是不怕,她上辈子能养大几个娃娃,能拥有自己的事业,其实都离不开这些“煤黑子”的支持,他们知道她是陆广全的遗孀,经常有意无意都会多照顾她的生意,有时候并不是说她的手艺比别人好多少,而是这些铮铮汉子们的同情。
往大了说,没有这些地下煤黑子夜以继日的勘探、挖掘、运输,老百姓哪来的取暖条件?国家重工业怎么发展?钢铁、制造、军工、化工,哪一项不是这些黑色的“血液”在维持,在补给?
于公于私,她都敬佩他们。
于是,住宿舍楼的工人们就发现,今儿单位居然来了个见人便笑的漂亮小媳妇,也不知道是谁祖坟上冒青烟了。
本来煤矿就是男多女少的地方,下井的几乎没女的,整天在黑漆漆的井洞里待着,忽然来了个异性,哪怕长得不咋样也能引起不小的轰动,更何况是卫孟喜这样的。
那五官底子,那气质,那身条,足够人们议论很久的。
当然,卫孟喜也不怵,毕竟上辈子当老板娘,啥样的食客没见过?甚至可以说是男人堆里来去从容,片叶不沾身的。
几个孩子对这种新奇的螺旋式铁楼梯十分感兴趣,一会儿站在楼梯高处往下看,一会儿又往上瞅,甚至还想爬上去往下滑,看见啥新奇的都得告诉他们的老母亲……
卫孟喜真想求求他们,别叫她“妈妈”了好吗,她本来就晕车,现在又被吵得整个脑袋都要炸了。
尤其是卫东那大嗓门,活脱脱就是一豪爽大哥,路上遇到人刚下班的,准备去上班的,端着饭的,准备去洗澡的大老爷们,他都自来熟的跟人打招呼,这个伯伯,那个叔叔,还有叫哥哥的……一会会的工夫,他的亲戚就遍天下了。
卫孟喜:“……”闭嘴吧,社交牛杂症患者!
陆广全的宿舍,她上辈子也没来过,她来到矿区的时候是1981年夏天,原来的宿舍重新分配过,她只知道有几个人打听到她的身份后,经常接济帮助他们。
而现在,跟着夏有富爬楼梯,她心里也挺好奇,工程师的宿舍长啥样?肯定不会像普通挖煤工人那样七八个人挤一间吧。
不说能分个筒子楼的套二套三,至少也能有个单间吧?毕竟矿上人多房少,即使不是单间,也得是个二人间之类的吧?
然而,看着眼前这间“宿舍”,她心里的幻象破灭了。
那是一间七八平米的小房子,窗户很小,光线十分差,里头有三张上下床,但只有靠门这儿的床上有人。
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正靠坐在床头看书,身形非常淡薄,胳膊也没比卫孟喜粗多少。
卫孟喜终于知道夏有富为啥会有那样的表情了,这样的居住环境,压根就不是“工程师”该有的!
虽然跟心理预期不一样,但卫孟喜也没失望,她来做随矿家属,又不是来享福,只要手艺没丢,上辈子能当“暴发户”,这辈子也不会太差。
“小同志你好,请问陆广全是住这儿吗?”
小伙子抬头,木愣愣地点点头,“你们是……”
“这陆广全婆姨,带娃娃来探亲,他人呢?”夏有富大叔有点着急地问,这一圈也不好找,毕竟矿上这么多工人,他不可能所有人的宿舍号都能记住,一路找一路问,饭点让工友替班也不好。
卫孟喜赶紧谢过他,让他先去忙自个儿的,心想这么热心肠的好人,以后有机会可得好好感谢人家。
小伙子叫刘利民,卫孟喜是知道的,因为上辈子她来煤矿的时候就是他全程帮忙奔走,包括向单位申请补偿,堵领导的门讨要孤儿寡母生活费,甚至上后山盖小窝棚,平时歇班就去小饭馆帮忙洗洗刷刷。
可惜后来娶的老婆……怎么说呢,如果不结那次婚,小伙子的人生会不一样。
再见到熟人,卫孟喜发自真心的笑,“你好。”
刘利民局促地起身,赶紧提起水壶,但宿舍条件有限,也没杯子,他只能拿出一个漱口用的搪瓷杯,上头还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最高指示,“是广全哥的。”
几个崽崽可兴奋坏了,这宿舍虽然阴暗潮湿,还有一股子臭汗味,但这可是“城里”,是爸爸的味道,是有爸爸的地方哦。
卫孟喜打量宿舍,是真的很小。煤矿上的工作,除非级别很高的领导层,不然都是三班倒,一个班得在井下待八个小时,要是遇上生产旺季或者人手不够的时节,那可是十几个小时。好容易躲过了渗水、冒顶、瓦斯泄漏等各种生命危险上来,也只能困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
崽崽们以为有楼房就是城里,其实这也是乡下,只不过是衣食住行齐全的大农村罢了。工人们基本都是一个人在这儿,工资得省着寄回家给妻儿,压根不舍得出去花销,这日子的苦闷可想而知。
所以,陆广全的床上别的没有,就是有很多书。
除了基本的地球物理学、水文学、环境学、采矿工程、工程力学等大学时期的教材外,还有很多外文的。
为了把生意做大,到国外开饭店,卫孟喜也曾跟风学过几年英语,当然虽然最后也没出去开,但为了学外语也交了几个外国朋友,其中有一个是德国来的理工科留学生。
陆广全床尾那本蓝底白字的外文书,她好像看见那个留学生拿过,听说成书于七十年代,但里面涉及的机械工程自动化、测控技术……这些很新颖的词汇,直到很多年后都奉若圭臬。
她很震惊。
按理来说,这些技术目前还是世界领先的,陆广全一个普通的煤矿工人怎么会知道呢?
刘利民急忙说:“嫂子你别担心,广全哥挖煤只是暂时的,以后他一定会重新做回工程师,他……他从没放弃学习,真的。”
卫孟喜心头一动,当初相亲的时候他确实是工程师,她还见过他的工作证,这几年村里也一直在传说他是工程师,可眼前所见的居住环境和夏有富的态度,又跟他的“身份”对不上,莫非……
刘利民却误会了,以为她生气,一咬牙,“嫂子,其实广全哥一直没给家里说,是不想你们担心,他自从……那事以后,就一直在咱们采煤二队三班。”
卫孟喜没猜错,陆广全现在还真不是工程师了。当年他以全省第三,全市第一的高中毕业成绩被特招进金水煤矿,要不是全国高校停止招生,绝对是妥妥的名牌大学生!
这样的天资进来,确实是当作工程师苗子培养的,78年还被矿上推荐去念工农兵大学,可惜那年十月这种上大学的方式戛然而止,他的学历就一直停留在高中。
“广全哥从没后悔跟你结婚,只是……哎呀,有些事还是得广全哥跟你说才行,反正他即使被弄井下改造,也没后悔跟你结婚。”小伙子脸涨得通红,看得出来非常维护陆广全。
卫孟喜觉得,自己提前来到金水矿,看见的似乎是另一个陆广全。
上辈子,工友们都说他是个好人,连带着对她也格外照顾,可具体怎么好,他们又不愿多提,尤其是提起他上工农兵大学这段,几乎所有人都惋惜,沉默。
这一次,他还是个好人,甚至听刘利民的意思,陆广全是因为跟她结婚才被撸了工程师职务的?
这背后一定有她不知道的故事!而且这个事问谁都没用,只能问陆广全。
她忽然为上辈子的他可惜,与男女之情无关,而是一种对人才,对知识分子的惋惜……她甚至有个大胆的猜测,这个人的死亡,可能也是这个行业的损失吧。
都说字如其人,卫孟喜看着他的字,工整大方,还自成风骨,不像自己,虽然已经很努力的练,也很舍得的花钱请名师教了,但依然仅限于工整而已。
看来,自己上辈子对这个“丈夫”其实压根不了解,他让她看到的,只是他的冰山一角。
当然,卫孟喜一点也不生气,因为他们就是因为利益结合的半路夫妻,有陆家那一家子狼心狗肺的垫底,他没像防贼一样防着她,已经说明人品不差了。这辈子能不能把日子过起来,还得走着瞧呢。
正想着,宿舍铁门“嘎吱”一声,室内光线忽然一暗。
所有人,包括怀里的小呦呦,都不由自主咽了口口水。
男人很高,比卫孟喜记忆中还高,至少有一米八七的样子。也很瘦,一件白衬衫里空空荡荡,脸型是介于国字脸和瓜子脸之间的,反正就是既有男人的刚毅,又有点少年的羸弱。
“你们怎么来了?”他愣了愣,说。
这愣神的工夫,卫孟喜猜他是在记忆深处搜肠刮肚吧,一年只回一次家,算上结婚就见过三次的“新婚”妻子,呵。
他摸了摸根花根宝的脑袋,第一眼感觉就是这俩孩子不一样了。那年他回去探亲,看到的是两个又黑又瘦还脏到不忍直视的“小白菜”,他问母亲不是说会照顾好他们吗?陆老太振振有词的把家里有多难多忙哭了一遍,又数落他在外不知农村的艰辛,谁家孩子不是这样带大的。
可现在,虽然衣服也没好多少,但小脸是干净的,那种长期被忽视的木讷也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生机,是活泼。
看着俩孩子,他心头泛酸,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于是又去看妻子怀里的小奶娃。
小呦呦刚睡醒,又热又饿,在长途班车上折腾那么久,整个人都蔫哒哒的。
所以,对着眼前这个瘦条条的陌生人,她十分不给面子,毫不留恋的把头埋妈妈胸脯里,只留个后脑勺给他。
当然,他也没忽略卫红卫东,叫着他们名字,摸了摸小脑袋。
奇怪的是,五个孩子没一个买账的,别说叫“爸爸”,还嘟着嘴气呼呼的……卫孟喜也没想到,到矿第一天居然是这么个场面。
气氛一时尴尬极了。
“你们先等一等。”陆广全似是想起什么,放下手里端着的铝皮饭盒,那里只有一个青黄色很粗糙的杂合面窝头。他转头从铺盖底下摸出几张粮票和两块钱,又借走了刘利民的饭盒,迅速地出了门。
他一走,崽崽们顿时松了口气。
“我不喜欢新爸爸。”卫红率先表明立场。
“我……我……我们也……”根花也很是同“仇”敌忾。
道理很简单,在崽崽们心里,爱他们的人就要像妈妈这样,温柔的跟他们说话,帮他们争气,收拾欺负他们的人,给他们好吃的,做不到以上几项,那就是不爱他们。
哼,坏爸爸!
孩子们别看大多数时候团结一致,其实心里都在互相较着劲呢,以血缘关系为天然的利益群体,一对有亲生妈妈,一对有亲生爸爸,看着卫红卫东的亲生妈妈这么好,根花根宝当然就想看看自己的亲生爸爸怎么样,肯定不能被比下去。
哦吼,这一下子,他们可不就输了嘛。
卫孟喜没错过男人眼里的动容,他跟她是各取所需的半路夫妻,但孩子总是亲生的,几年不见的父子(女),孩子早忘记他长啥样了,他要亲近也不是第一面就能亲近上的。
最重要的是,她自己已经累成狗了,也没多余的精力操太多心,衤糀只能先把孩子的小情绪放一边,她得先上个厕所。
一路上为了少上厕所,她几乎不敢喝水,一泡尿都没有,再憋下去她觉着自己都憋坏了。
“那个,小刘同志,麻烦问一下,厕所在哪儿?”
刘利民红着脸说给她,“嫂子你放心的去,娃娃我给你看着。”
卫孟喜也顾不上了,把小呦呦递给四个大的,交代不准离开宿舍,“饿了就先吃你们爸爸打的窝头,洗洗手,别给妹妹喂太大块的,听见没?”哪怕只有一个,那也够垫垫了。
“哼,我们才不吃呢。”坏爸爸的窝头,虽然有一丢丢香,但肯定有毒,还是苦的,辣的,吃了会窜稀呢!
***
厕所并不在宿舍楼下,而是工人广场对面,走过去要三四分钟,结果这个点儿正是办公室小姑娘们下班的点儿,女厕所还排起了队。
卫孟喜现在就一件旧旧的打着补丁的解放装,都不知道是几手的,从哪儿淘汰下来的,但耐不住个子高,将近一米七,腰背又直,就这么站那儿也是一道风景线。
有几个女同志都在悄悄看她,猜测她是谁的家属。
等进了厕所,是十个空格的旱厕,中间用半人高的水泥墙隔开,她刚蹲下去,就听见有人在说话。
“你们看见李莫愁没?”
“嘁……又追着人家跑呢,好不要脸。”
“嘘,她还追着要跟人家借书呢,人‘陆展元’虽然死了老婆,可已经二婚了,她怕不是走火入魔了?”
“要不走火入魔,怎么被人叫‘李莫愁’呢?”
众人哈哈大笑。
卫孟喜心里暗自好笑,难怪一开始啥李莫愁陆展元的,听起来怪熟悉,原来是几年前港城《明报》上很流行的一部连载小说里的人物。
当然,那时候虽然信息闭塞,但小说这种东西历来都是年轻人最爱的,虽然没能大范围的流传开来,但小圈子里一旦有一个人看过或者听过,知名度就会迅速打开。
那是一部武侠小说,李莫愁是女主角的师姐,因为初恋对象移情别恋,导致性情大变,灭了人家满门,成为大家都讨厌的女魔头“赤练仙子”……当然,她的初恋就叫陆展元。
你就说吧,这些年轻姑娘们,想象力还怪丰富,怪会给人取外号,看来这个“李莫愁”和“陆展元”也是矿上的风云人物啊,卫孟喜心说,有机会可得看看。
等她心满意足回到宿舍,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陆广全他居然用大洗脸盆端回了一,盆,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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