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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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圪蛋,是我哥,就是我那个连个名字都没来得及取的大哥。

要是他真能听得见,很想对着夜空跟他聊聊天,说一说兄弟之间的心里话。我想帮老人们跟他解释解释那一碗糊糊和那一段不堪的岁月,可是任我怎么想像,他在我的心里却永远长不大,一直定格在那个在炕上滚来滚去的元宵娃娃的状态,这让我很心痛。

我爹上次给我打电话时,顺嘴问了我一句,他问我如今这个杀气腾腾不可一世的洪俭中,是不是洪家当年难产生下的那个孩子。于是我上网查了查洪俭中的年纪,就是1961年生人,我告诉我爹说应该就是同一人。我爹听了以后,在电话那头,半天没出声。

早些年,一赶上瓢泼大雨的天气,我常听见我爹我妈和我奶奶坐在炕上拉呱我哥的事。我妈说,要是那天不下雨,刘大夫就不可能在床上那啥。要是痛快点走,路上也就遇不着洪镇长,没准儿我哥就有救了;我奶奶说,要赖还得赖那个姓洪的王八蛋,他要是不把大夫截走,好歹大夫也能给亲圪蛋打上一针,或许就止住痛了;我爹说,别争这些没用的了,孩子就出生在那么个年景,要是有饭吃,谁还会去熬那碗要人命的榆树皮糊糊?

可镇上的乡邻却劝他们说,这就是命啊,命苦别怨政府,命赖别怪社会。

是啊,就当是命吧,否则还能有什么更宽慰人的解释?

亲圪蛋的命,注定了只能感受这个世界一百八十天,然后深埋于泥土之中,用他小小的身躯滋养枯荣镇的麦粱黍稷。而洪家孙子的命,注定了能好好地活下来,然后在五十年后的今天,再杀回来铲平这枯荣镇上的一草一木。

枯荣镇如今已拆掉了近三分之二的房子,只剩以乌托街为轴的这一片中心区域还在四周断壁残垣的废墟围困中坚持屹立。当年的奋进园,后来叫人民公墓了,现在也已经被推土机铲平。镇上说了,将来枯荣镇改造完成之后,坚决禁止土葬,洪江集团会免费给乡民们盖一个相当气派的墓园,名字都起好了,叫永生会馆!五星级酒店的标准,每个村民按人头一人给分配一个大理石小格,用来存放骨灰盒。从现在起,新死的人全部要火葬,以前下葬的可以从坟里捡一些尸骨装在骨灰盒里,盒子公家免费发。总之,创造一切条件、克服一切困难,都要逝者住到新家去。

亲圪蛋的尸骨是我爹去捡的。我爹回来跟我们说,坟里的东西早已腐得不成样子,只剩下小小的一堆白骨架架,而且就连骨头都酥了,一碰就断。我爹说,可能是亲圪蛋这孩子营养不良导致缺钙,骨质疏松造成的。我听了很伤心,生气地问我爹,那还去动它干嘛,一动不就连个人形都没了吗?我爹说不动不行啊,上头说了,这叫移风异俗、退坟还耕,这是大政方针,容不得商量。我爹还说,秦三儿就没去捡他爷爷秦作主的尸骨,想赖在那里不动,结果限期一到,人家连招呼都不跟他们这些钉子坟打,推土机直接就开进来了。轰隆隆的大机器并排开进去五台,只转了几个来回,把整个公墓就给推平了。墓碑、骨头、棺材板子,连同浮土一并被推成了两座小山,各家先人的尸骨被混在一块儿,根本分不清谁是谁。秦三儿最后是从狗嘴里抢下了一根骨头棒子,都搞不清是不是他爷爷身上的,也只能将就着装盒了。

我爹叹息着说,眼下就看乌托街上这些老住户们能不能顶住这一股拆迁风了,只要房子还能留下,就没断了根。我劝我爹说,还是抓紧搬了哇,小心哪天这帮疯子也是连招呼都不打,直接又开着推土机过来,把房子也给推平了。算啦,算啦,甭跟他们治这个气,还是跟我到省城住哇。我爹跟我分析说,不用慌,他们应该不敢这么蛮干。坟是坟,房是房。坟里埋的是死人,房里住的可是活人,哪朝哪代也没听说过为了盖房就去活埋人的。我觉得真犯不着冒这个险,可我爹说马上就到腊八节了,怎么也得坚持到那一天,假如我奶奶还没回来,到时候,哪怕是一家子在老房子里给老太太办个百岁阴寿庆典,也算对她老人家这一辈子是个纪念。老汉说得情真意切,我只好又依了他。

我心说这个洪俭中真他娘的不是个东西,比他爷爷、比他爹还要坏,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流氓儿操蛋。姓洪的这一家子就出不来一个有人性的东西!我发誓,即便我的厂子被那帮大粪制造机给开闲会说闲话拖累倒闭了,我也认账,绝不去求他姓洪的王八蛋!

其实把话说回来,即便厂子这情况非得巴结上省级领导才能解决问题,我也不一定非得通过他姓洪的这条线。没了胡屠夫,难道真吃连毛猪不成?我看只要潜下心来琢磨,事情总能找到别的解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么。厂子这事,说当紧也当紧,说不当紧,其实也不当紧。眼下,不愁吃不愁喝,又不是眼巴巴地专指着工厂那点收益活命,我急个什么劲?钱么,挣多少是多?秀娟看别的姐妹戴上金项链了,她也想买一条,咱一拍胸脯就能给她买得起,这就行啦;小然看人家别的孩子吃麦当劳,他眼馋,咱不眨眼地就能给他也点个什么套餐,这就够啦;我爹赶明儿真来了省城,说不想跟我们合住,想自在点,我转头就可以为老汉置办一套一居室,这也就可以啦。钱再多了,就是个数,没啥生活意义了。所以说,我想把这个厂子再弄得好一点,其实治的是一口气,说好听点,是个上进心,并不当紧。

眼下,倒是小然的咳嗽,我真得当个事地琢磨琢磨了。这在我,是个当紧而且愁人的现实问题。

这孩子跟他妈在海南待了一个礼拜后,俩人回来了。去了人家那儿,好好的,一声都不再咳。一回来,刚下飞机,又开始吐心吐肺地咳嗽上了。这么看来,孩子这病还真就跟这儿灰涂涂的天气有关系了,没准真是那个PM2.5给闹的。我想起我们小时候,也一天到晚地刮黄风,刮得天昏地暗地,风里的沙子打到脸上都噼里啪啦地响,人出去走一趟,回来满脸灰。不过,在家门口那么一抖,跟狗抖毛似的,扑棱扑棱头发、抖抖衣服,就全掉了,对人的影响反倒没有那么严重。那个时候如果也有什么指数的话,应该至少是PM250,甚至是PM2500。不像现在这家伙,叫个PM2.5,颗粒太小了,看不见摸不着,不知是从哪儿钻出来的,甭说是狗抖毛,估计戴上防毒面具也不一定能挡得住。

现如今的日子也不知是怎么了,越发展问题越多。有些问题指望谁都指望不上,只能靠自己解决。最近我也上网查了查,发现敢情在发达国家几十年前也都发生过雾霾这种事,那就不奇怪了,看来咱们现在也是追到那个阶段了。我看网上好多人因为这个雾霾骂东骂西地,有的说是政府急功近利,为了“基地批”一个劲地“批地基”,结果发展上去了,环境恶化了;有的说是企业太黑心,只管撅起屁股冒黑烟,不管他的儿孙和老爹,发的是断子绝孙的财;还有的人说全都是农民没规矩,到处烧麦秆污染的。说啥的都有。我想搞清楚,到底是因为甚,可查来查去,网上除了愤青们瞎吵吵,没有更多的官方解释。偶尔跳出来俩专家,这个说是全球气候变暖闹的,那个又说是城市高楼太多,阻挡了空气的流动造成的,我听着都不太靠谱。别的地方的情况咱不了解,反正像我们省这种能源基地,一天到晚地挖挖挖、烧烧烧,傻子都知道是什么污染了空气。

前些天,省里召开了全省工业企业界别的座谈会,我也被叫去了。我以为要受什么表彰,结果到了会场一看条幅,写的是创全国卫生城市动员大会。会议是由省工业局组织的,请来周副省长坐镇。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周副省长活人本尊,确实有官威,脸上一直是似笑似威的表情,基本不用变幻。表扬人的时候,台下的人看起来,周副省长像在笑,批评人的时候,看着又像是怒。而且人家就连鼓掌的时候,都有模有样,不像我,就知道伸出俩巴掌叭叭地乱拍,人家是十个手指交叉缓缓地碰,一看就有领导架势。周副省长用挺长的篇幅强调了创全国卫生城市对我省经济发展的重要意义,最后提出要求,要求全省工业企业在此期间总体上要完成停工百分之七十的指标,具体来讲,民营工业企业全部停工,关系到民生的国有工业企业原则上减排百分之六十。潘局长带头鼓了掌,台下也跟着响起掌声一片。我一时有点没转过弯,心说这停工有什么好鼓掌的?但是人家都鼓,也就跟着寥寥拍了几下。潘局长打开话筒正要宣布散会,结果周副省长临时起意,宽厚地问在座的企业家们还有什么高见。我瞅台下的这些老总们,你看看他,他瞅瞅你,谁也不敢吱声,我心说,真是一帮怂货!于是我冷不丁站起来,喊了一嗓子:

“省长,我就想问问,评完卫生城市咋闹?还停不停工?要是开了工,那卫生城市的牌牌还保住保不住?”

台下笑成一片。我看周副省长的表情这回有变化了,他皱了皱眉转过脸来低声问潘局长:

“这?货是哪个单位的?”

他没注意到潘局长前面的话筒还开着,台下全听到了。大家都看向我,哄笑成一片。笑哇,我才不管这一套,我说的是事实么。眼下这雾霾都持续这么久了,断断续续小半年,政府还不拿出个解决办法来,光知道争个破奖有啥用?真是一帮大粪制造机!我着急的是,天气成天这么灰突突地,大人好将就,可苦了这帮孩子了。

小然这孩子,从小身体底子就薄,咱跟别人比不了。不是我娇情,实在是这里面有情况。

秀娟怀他那一年,正赶上下岗潮。我们县厂那种破企业更顶不住了,我是搞行政的,是最早被撵走的一批,1999年就被轰出厂门了。秀娟搞一线生产,比我多坚持了半年,结果2000年她一怀孕,厂里可算找着由头了,天天找她谈话,变着法儿地逼她下岗。秀娟为了保住工作,连产检都不敢请假。头几个月她妊娠反应得厉害,可是她不敢明晃晃地吐,怕人家车间主任嫌她误工,于是她每天出门前,在家拿一个塑料袋从领口塞进衣服里,用双面胶把袋子一边粘在胸前,一边粘在衣服上,想吐的时候,她就那么用手把领口一撑,假装低下头咳嗽,偷偷吐进去。秀娟回来跟我商量,说要不把这孩子先打掉算了,结果她这话让我奶奶听见了,老太太严肃地批评了她。我奶奶说:

“要!咋不要?工作重要还是孩子重要?厂子今天吓唬你,你就不敢怀了。要是它一直这么吓唬你,难道你还要绝后不成?”

最终秀娟还是下了岗,孩子当然也就继续怀着。但秀娟这人吧,她心思重。自从下岗以后,心情一直闷闷的,中间生了好几次病。我劝她想开些,我说:

“你看报纸上宣传的,人家好多下岗女工卖下岗馒头还发家致富了呢。”

秀娟呛我道:

“你也准备让你老婆挺个大肚子在马路上卖馒头?”

她这个人就这牲口性格,听不进去人话。我说的就是劝她积极向上的那么个意思,她却净拿我打比方的话来挑毛刺。又不是我让她下岗,是厂子让她下的,有气找厂子撒去么,况且我也下岗了,我不也乖乖地认了?为这事治气,犯不上。上头大手一挥,全国上千万职工都潮水一般地下岗了,人家又不是单独针对我们两口子,这是国家的大政方针!你跟国家治气?那不成了政治犯了吗?犯不上,犯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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