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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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我听大夫说,怀孕期间的女人由于体内激素水平增加,或多或少都会闹脾气。大夫要我们男同志多包涵着点。所以,能忍不能忍的,我都忍着,不跟她顶牛。

劝归劝,忍归忍,可我觉着小然这孩子在肚子里还是受了秀娟情绪不好的影响,生下来才五斤挂点零,黑瘦黑瘦的,皱皱巴巴地像个小老头,哭起来那小声音,比猫叫大不了多少。当时护士从产房抱出来让我看,猛一瞅,吓我一跳,我心说这是谁家的猴跑出来了。倒是我奶奶经的事多,她说不打紧,想当年亲圪蛋出生的时候,也就这么个斤两,那是啥年月呀,一碗米汤就喂活了。我让我奶奶快闭嘴哇,别打这种不吉利的比方,拿一个夭折的孩子跟小然比什么。我哪里是担心这孩子能不能成活的问题,这年头听说过谁家的孩子养不活?我担心的是孩子将来长大了,身体素质能不能跟得上。这种事,跟老太太说不清楚。她们那个年代的人,光惦记死与活,压根顾不上关心素质这等事。

小然从生下来,我就给他补各种营养,钙片、铁粉、加锌口服液、鱼肝油、奶粉、宝塔糖以及维生素ABCDEFG啥的,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吧,一样都没敢耽误。哪一项花销都不小,就拿奶粉来说,进口的,咱不敢看,估计厂长家的孩子也喝不起。国产的,总得挑个牌子货吧?咱也不能太亏待了孩子,而且太便宜的不保靠,听说都是拿过期奶粉掺了做的。我一般就挑那种印着一头小鹿商标的,我看买的人挺多,应该是性价比不错。可那也不老少钱,一罐牛初乳,张嘴就要二百多。小然一个半月就能喝掉一罐子,我当时那点家底哪儿钉得住呀,两口子都下岗,蹲在家里眼看就坐吃山空了。

那时候,县厂刚改完制,被市领导的一个什么亲属给收购了,变成了戴玛德材料公司。戴玛德招业务员,一个月才给二百块底薪,啥保险都没有,而且三个月业绩不达标就开除。其他的工友还在那儿观望,我可顾不上那么多了,底薪再少也比真的上街卖馒头强呀。说实话,我也知道卖馒头那是公家报纸上哄人的,故意树典型,为了激励我们这帮下岗人员呢,怕有人闹事。其实算下来一天有几个人吃馒头?谁又会满城坐着公交车去买馒头?卖来卖去还不是服务附近一两个小区的事儿嘛,一天卖出三百个馒头顶到天了!一个馒头挣两毛钱,三百个馒头才挣六十块,一个月也就挣一千八百块钱,比上班强点有限,指望这个发家致富?在家发面还差不多!所以,我清醒得很,绝不能指望卖下岗馒头,于是,我第一个就到戴玛德报名当上了业务员。

回想那时候的状态,天天那真叫个风里来雨里去,全省八十多个县,都让我给跑遍了。大客户,像那种重机集团啥的,咱没门路,连门都进不去,我就专跑那些刀具厂、机械加工厂之类的小企业。这种企业在我们省每个县都有几家甚至几十家,基本都是私营的。这种企业不摆大谱,它们更看重的是性价比,甚至就是要便宜货,所以,他们好歹能给我一个推销的机会。我得庆幸地说,因为我应聘得早,下手早,所以,我这一轮跑下来,基本上还能和客户见着面说上话,后来,其他业务员再跑就不行了,人家客户被骚扰烦了,连门都不给开,隔着门就问一句:“又是材料厂的?十块一条卖不卖?不卖?不卖去?,没工夫听你瞎圪喃!”唉!都是小买卖人,一点都不互相体量,就这社会文化,在中国,想诞生个类似吉拉德那样的超级推销员,门都没有。这话扯远了,说起我跑业务的那时候,也遇见过态度不好的,有时候,我敲开客户的门,站在门口刚说两句,人家就铛地一声把门给撞上了,要不是我退得及,脸都能给撞成照片。这种时候,我心里头也难受,也委屈,也想过退缩,可是,再一想到小然黑瘦黑瘦像个小老头似的那样子,我的干劲就又上来了。我心里头给自己打气说:

“你别看老子现在点头哈腰低三下四的,等收了款数钱的时候,老子的腰可就比你挺得直啦。因为啥?你掏钱了呀,你掏了钱,兜里的钱就变少了,老子挣钱了,兜里的钱就变多了。挣钱的是爹,掏钱的是儿子!”

其实话不应该这么说,人家买了我的产品,我还骂人家是儿子,太不是东西了。可是,为了给自己打气,为了我的小然,我只能在心里头让自己不是东西了。

就这么四下里求爷爷告奶奶地跑了一年多,算是把我的市场给跑出来了。遍地开花不敢说,最起码积累了上百个客户资源。每个客户象征性地买一点,我的销量就上来了。虽说销售这种行当起伏比较大,有时候赶上点儿背的小月,一个月开不了张,但是我也有撞上狗屎运的大月。有那么一个月,我的收入竟然达到了一万八!比县长都挣得多!当然,这是特例。反正平均来算的话,月均六千差不多。这个收入标准那可真不算低,尤其在我们那个小县城。我们两口子一个月吃饭花销也就五六百,再刨除一千块孝敬两头的老人,另外即使把每个月打发亲朋好友的往来钱也算上,总共两千块顶到天了。每月剩下四千块养孩子,我看怎么也够了,绰绰有余。

其实县城的生活很安逸,又稳定又自在,出来进去全是熟人,办个事总能找到后门。周末也不用带着孩子逛动物园转游乐园那么又累人又花钱,小县城里想逛也没有,倒也省钱。一般情况下,到了周末我们就带小然回镇上住两天,跟他爷爷一块儿下下地,在田野里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对身体也有好处。我琢磨着,将来小然大学毕业了,或者不等他毕业,只要他一上大学,我就给他在县城里买上一套结婚用的两居室,等他毕业分配时,我再托托关系找找门路,争取给他弄到县委县政府或者那些国有单位的机关里坐办公室,他这一辈子我就算给他安顿好了。我原本是这么打算的。

小然五岁那年,就是他在幼儿园上大班的时候,生了一场病,高烧烧到了41度,还上吐下泄地折腾,可把我们两口子吓坏了。送到市里头的化工医院一检查,人家说是急性痢疾。结果住了俩礼拜院,出来一结账,八千多块!我的个娘呀!可把我惊着了,我心说敢情我天天风里来雨里去挣的这点小钱,这么禁不住折腾!孩子赶明儿要是再拉三趟裤子,这点积蓄就全让他给拉干净了。

两个星期折腾下来,孩子也遭罪,本来就不胖,这回更脱水脱得走路都打晃了。满手背满屁股都是针眼,孩子回了家,痛得哪儿也不给坐,一坐就喊屁股痛。大人看着真是心疼。

秀娟说啥也不干了,她说全是那个破幼儿园给传染的,小然周围净是一帮不讲卫生的小县城鼻涕孩儿,再加上几个邋里邋遢的食堂大师傅,孩子不得痢疾才怪。得痢疾都算轻的,将来指不定还会传染上什么肺结核、腮腺炎、甲肝、乙肝、霍乱、鼠疫、狂犬病甚至艾滋病!秀娟让我抓紧想办法搬家,搬到省城去,她一天都不想再和这帮小县城的人为伍了。我有些犹豫,我觉得也不至于吧,县城就那么糟糕?秀娟又说,小然马上就要上小学了,她让我掰着手指头数数,就县城这几所破学校,有哪一所能培育出上清华北大的苗子?

这个,倒不是她危言耸听,确实是真没有,我承认。我们县里考得最好的,这些年能到首都上大学的,就俩孩子,听说一个读了个财经大学,另一个读了个邮电学院。财经嘛,我估计就是学会计,将来出来跟我爹差不多,还得打算盘,那太没意思了。邮电嘛,我寻思着毕了业肯定得分配到邮电局,然后戴个绿大盖儿帽骑个二八自行车挨家送信,那更没意思。所以,秀娟这一说,我还真就动了心了。倒不是因为她说得好听,我主要是疼小然这孩子,另外我盘算着就这么给人家打工,累死也攒不下多少钱,我这当爹的,怎么也得给小然奋斗个美好的未来呀。

于是,在2006年的时候,就把家搬到省城,我也毅然下了海,成立了民旺金钢石厂。搞工厂的事,说过了,就不细说了。反正不用多讲,谁都能想到,因为我等于是白手起家,完全靠贷款,所以,刚开始钱紧得要命。但是就这么个情况下,我也没敢在小然身上节省。真的,作为当爹的,我可以拍着胸脯说,小然从生下来到现在,不管从吃的喝的还是穿的用的上,我没亏待过这孩子一丁点。虽然创业那几年忙,每天半夜三更才能回家,可进了门我第一件事就是给孩子冲一瓶奶粉,小然这孩子喝奶粉一直喝到小学毕业。我不管别人咋想的,我觉得咱家的孩子底子薄,就是得多补,马不吃夜草不肥么。除过吃喝,在情感上我也是一样加倍地呵护着这个孩子,从没让他受过一丁点委屈。有的时候,他妈批评他,我都向着他说,甚至当面就批评秀娟。我跟秀娟说男孩子的尊严很重要,千万不要伤着。

只是今年以来,我的事太多,心情老是不好,把孩子忽略了,结果让小然咳嗽了这么久,很是自责。所以这次,娘儿俩从海南一回来,我不等秀娟张口,主动就跟她商量还是去人民医院再认真地检查检查。秀娟听后,眼神立马变得柔和了,不过嘴上依然不饶人,说我终于知道小然是亲生的了。我不在乎她挤兑我,其实我知道她心里头也是着急,就等着我这句话呢。

此番到人民医院,我琢磨着,副院长是找不成了,陈总出了事,再提他的名头肯定不好使。于是,我四下打听了打听,看还有什么门道。终于得知人民医院下面还有个国际医疗部,我原来好像见过这牌子,以为国际嘛,肯定是给外国人看病的,没太在意。闹了半天这回才知道,敢情谁花钱都能当一回国际友人,就是费用要贵得多。贵就贵吧,为了孩子么,花几个钱算什么。再说了,我早讲过,这年头,能花钱解决的事,别求人,浪费笑脸。

果然,我们在这个国际医疗部现时挂号,现时就看上病了。说来也巧,来国际医疗部巡诊的竟然还是那位严专家。看来,老话说得好啊,没有花钱的不是。平时挤破脑袋排不上严专家的号,这回一花大价钱,翻起眼皮就见着了。

严专家早忘了我们是谁了,这样也好,省得尴尬,而且还能让他从头给仔细看看。所以,这回我和秀娟也就不再表现得那么低三下四,我特地让秀娟打扮得贵气点,现在这社会,就认这个。专家看得果然认真,跟上回一点也不一样了。严老详细地询问了小然病史以及治疗经过,又拿出听诊器给小然前胸后背地听了个遍。我们很满意专家的这种态度,秀娟悄悄在后背捅了我一下,我知道那意思是夸我这回终于办了件明白事。

检查完,专家就安排小然住了院,专家说小然这个病,貌似只是个咳嗽,可病因不寻常,跟雾霾有直接关系,不是几片药就能解决的问题,必须进行全面的调养治疗。我插话问了句,全城那么多人都吸这空气,不都好好地么,为啥小然就得了病。专家耐心地解释说,人跟人的体质不一样,就比方是喝酒,有人一瓶进肚都没事,可有人喝一杯就倒。这道理挺浅显,我一听就懂,原来专家也会说家常话。严老还体贴地提醒我们,为了孩子的未来,不要怕花钱。住了院再做各种检查的话,更方便,绝大部分的检查不用出病房,医生会推着仪器进病房来给检查,随检随出结果,不用等。秀娟说好好好,住院最好,就想住院。

于是,小然这么着就算是正式住院了,我心踏实了一大截。人交给医院里,感觉像是锁进了保险箱,心里头总是觉着就没那么慌了。大人是这么想的,可这孩子却是一百个不愿意,嘟嘟囔囔地说不想住院。我估计他是怕耽误功课。我心说这小然到底还是个小孩子,不知道哪头轻哪头重。秀娟安慰孩子说:

“放心哇。妈给你请个家教,让他每天来病房给你上课。咱就请那种一对一的辅导,学校讲啥咱讲啥,肯定落不下课。”

可小然还是一脸的不高兴。咱得尊重孩子的意见啊,于是问来问去,才知道原来他是怕住了院,让同学们更笑话他。小然说,从那天上课被老师笑话,让他吃人血馒头起,同学们就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华小栓,同学们还互相传,说小然得的是痨病或者非典,传染性巨强,吸进小然的一个唾沫星子就会中了毒。

你说现在这些孩子们也真是的,口德咋那么差?家里咋教育的?一个个穿得光鲜靓丽的,牙刷得比珍珠都白净,怎么说出来的话,却满嘴喷粪呢?

秀娟安慰小然说:“你只有把病治好了,不咳嗽了,他们才不会说那些屁话。你这么咳嗽着去学校,不是更让孩子们拿你取笑么?听妈的话,安心治病,甚也甭想。没有个好身体,一切都是零。你将来还要给妈考清华考北大,毕了业还要分配到政府大院当大官坐小车唻,你的身体千万不能垮!”

小然勉强就算同意了。我跟秀娟商量,我俩还是一块在医院陪床得了,两个大人守着,有个啥事好照应。秀娟却不同意,她说:

“你该上班还上你的班。你的任务就是想方设法还把厂子给我弄回来,继续当你的大老板。孩子大了,越来越懂社会了,互相都有个攀比。将来,我们小然跟人家说起,我爸是老板,腰秆子也挺得直呀。你看你现在,算怎么回事,半死不拉活地,像个看守内阁总理,有今儿没明儿,甭给小然丢了脸。男人得有个男人样,陪床这种事,你甭管!”

其实厂子为了创建卫生城市已经停产了,我去了也没事干。可是秀娟这么一说,我也不好意思无所事事地天天腻在他们娘儿俩身边,就是装也得装出个事业蒸蒸日上的样子来,于是我只好硬着头皮上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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