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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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罗氏放下酒杯,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老板吃惊地问:

“一百岁?”

老太太眯着眼呡下一口小酒,又抄起烟秆慢悠悠地品起了烟。老板从后厨喊来了老板娘,俩人一同坐下来围着这个奇怪的老太太问东问西。

龚罗氏倒也有问必答,把一家老小如实地介绍给了两个热心的听众。当然,她撒了一个关键的小谎,只说自己在家闷得慌,所以独自出来转转,没有提及那些千里寻仇的琐碎事。老板听完羡慕地挑起大拇指说:

“大娘,你真是太了不起了,来,我陪您老喝一盅,今儿这顿,饭钱酒钱我全免了。不为别的,就为跟您老沾点光。你说,这是得有多大的福气呀,儿孙满堂,完了你还这么健康,还能一个人当背包客,游遍全国的好山好水。我们太服你了!”

老板一句话,倒点醒了龚罗氏。是呀,四世同堂,自个儿还这么硬朗,还有何求呢?什么姓洪的姓黑的,早化成一把灰了,跟死人还计较个甚?他的孙子愿意来拆,就让他拆么。拆了旧的他还得给盖新的唻,他想折腾就随他去!到哪儿住还不是一张床加一张被?像她这一辈人,能一路坎坷活到今天,已是最大的福分,还要求更多的东西干啥?龚罗氏觉得自己仿佛顿悟了,一下子看开了好多事。人活着,都该有一个梦。她那一辈人的梦,就是活下去,现如今,这个梦已经实现了,而且继续实现下去,也毫无问题。仁德想必也有梦吧?他的梦是什么呢?应该是企盼一家人都平平安安地。大民的梦呢?肯定是想把他的厂子搞红火,活得更提气些。二平呢?这孩子没什么梦,要说有,估计也就是四处多搞几个钱。小然呢?小孩子家能有什么梦,无非是梦想将来能考个好大学。没问题,都没问题,身处这样和平的年代,只要不发生兵荒马乱的事,所有的梦统统都能实现。龚罗氏突然觉着生活是如此得美好,美到让她迫不及待地想立马到家,坐在温暖的炕头上,重新开始体会原本那看似平淡的一切。

于是,她拍拍肚子站起身,挎上包袱,对老板说:

“吃饱了。你俩慢慢吃,我要回家啦!”

老板目瞪口呆地望着夜色中那个蹒跚的背影,对老板娘叹道:

“这老太太真是个神人!”

辗转了五趟长途车,历经三天三夜,龚罗氏终于踏上了故乡的土地。下车的地方,离枯荣镇还有一段距离。不过,对现时的龚罗氏来说,即便再远的路,都可以用脚来丈量。

一个多小时后,上午九点多,龚罗氏终于走到了东马市口——乌托街最东头的起点,到了这儿,就算是进镇了。

东马市口从来不乏热闹熙攘,今天依然不例外。龚罗氏远远就看见前方人头攒动,黑压压地围成了一连片。老太太在外围踮起脚往里瞅了半天,可还是只看到了一堆后脑勺。于是,她也不管那么多礼节了,硬是侧身钻过人群。她本想一脚踏上乌托街,踩着乌黑的石板路,直奔那温暖的小院而去,可等从人堆里钻过去,却发现前方有一排警察挡住了去路,警察的身后还拉起了警戒线。龚罗氏抬眼往头望去,只见长长的乌托街南北两侧都站满了人,都像她这样被警戒线隔离着,街上却空荡荡地几乎没个人影,只有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在背着手晃来晃去。

龚罗氏拉了拉前面一个警察的袖子,小声跟人家说:

“同志,咋了这是?又闹非典了?我老了,不怕,让我过去,回趟家。”

警察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审视了她几眼,问道:

“谁呀你是?这儿戒严了,任何人不许穿行。”

龚罗氏正想回答,一旁看热闹的乡邻四女认出了她,热心地帮她跟警察确释说:

“她就住这条街上,可有名儿了。老太太都快一百岁了,让她过去哇。”

警察不耐烦地摆摆手说:

“别添乱啊!这儿不是吉尼斯,没人跟你比岁数。后边去,后边去!”警察边说边推推搡搡地把龚罗氏撵到了人群后边。

老太太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于是悄悄问四女:

“这是闹甚运动唻?自个儿家咋还不让回了?”

四女神秘兮兮地说:“人家这是在强拆唻,都围了快俩钟头了,整条街只许出不许进。现在里头就剩下几家钉子户了。对了!对了!我仁德叔也在里头,你快绕着道回家看看哇。”

龚罗氏一听这话,脸色都变了,她急忙转身就走。四女在身后追着问:

“半年多不见,老太太你这是去哪儿了?”

龚罗氏随口支应了她一句,连头都没顾上回,沿着人群的外围一路向西颠儿去。

乌托街的西头,强拆的队伍已经拆到了仁德家门口。两个警察上去推了推门,又敲了几下,见没人应声,于是退到街边对拆迁办的人说:

“该你们上了。”

青皮们都转过头来,看向二平。板寸笑嘻嘻地冲二平喊:

“到你班了!上啊!儿子强拆老子的房,这可有看头。”

二平有些犹豫,在众人的注视下,磨磨蹭蹭地走向大门口,使劲推了几下,然后又找了根铁丝从门缝伸进去捅咕了好半天。拆迁办经理在后头着了急,冲二平喊:

“龚平,你他妈的搁那噶哒干啥玩意儿,绣花呢?这眼瞧着就十点钟了,周副省长一到,马上就奠基,哪还有闲工夫跟你耗。你上不上?你不上的话,把钱让出来,别人上。咱可把话说到前头,谁拆掉的谁得这份奖励,到时候你可别叽叽歪歪。”

听了这话,二平一咬牙,抬腿朝院门踹过去,哐当一声就解决了问题。

一伙人随着二平涌进小院,直冲正房而去。二平上前推了推房门,发现也**上了。于是他挪到窗户前往屋里张望,明晃晃的阳光把玻璃反射得像一面镜子,二平看不太清里面的状况,只大约瞅见个人影,好像是在炕上安睡。他敲了敲玻璃,里面的人没动静,仿佛睡实了。他想张口叫,可想想又不知该怎么称呼。正犹豫间,有其他队员等不及了,抬脚就要踹门。二平赶紧拦下来,嘻皮笑脸地说:

“你们踹开了,到时候钱算谁的?我承包的片儿,我来!只是进门后,还得麻烦哥几个搭把手,帮忙把老汉抬出去。出了力的少不了好烟抽啊。让开,我要使大招了!”

二平踹了几脚,都没踹开,身后的青皮们哈哈大笑。二平脸上有些挂不住,他往后退了几步,把胳膊往紧夹了夹,嘴里喊了声去你大爷的,然后整个人侧身就撞向屋门。咔嚓一声,门板被撞得散了架,二平跟着一头跌进屋里。他正想潇洒地耍个鲤鱼打挺给外边的人看看,可还没来得及翻身,其实也就那么一秒钟不到的工夫,屋里就发出轰隆隆连续两声巨响。

在一片耀眼的火光中,巨大的气浪掀翻了屋顶、炸碎了玻璃,同时也将二平整个人抛到屋外,重重地甩在了南墙根。二平下意识地喊了一句爹呀,然后便晕了过去。

爆炸发生前一刻,龚罗氏刚刚一路小跑到达武装部门口。到了那儿,她就再也不能往西穿行了。两条和乌托街垂直交叉的警戒线隔离出了一片区域,也把整条街分隔成了东西两段。隔离区中间的空地上,停着一辆扎眼的奔驰轿车,轿车外直挺挺地站着一个戴墨镜的保镖,面无表情。空地上还有七八个警察手拿着警棍正来回巡逻,这地方禁止任何人穿行。龚罗氏猜出车里肯定坐着一个大人物,但她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她一把掀起警戒线,哈下腰就钻了过去,可刚走两步,西马市口的方向突然传来闷闷的一声巨响。龚罗氏感觉脚下的大地似乎颤了一下,而她的心也跟着猛地一收缩。这响动震得眼前那辆奔驰车也呜啦呜啦地响起了警报。老太太被这冷不防的警报惊得有些心慌,一时定在原地挪不动脚步。

这时,奔驰车的后排玻璃降下来,洪俭中探出脑袋冲车旁的保镖问道:

“咋回事儿?”

保镖对着耳机小声问了几句,然后躬身来到车窗旁,向洪俭中汇报道:

“洪总,没事儿,就是西边有个钉子户自爆了。事主龚老汉当场死亡,咱们的人都没事。”

洪俭中听完保镖的汇报,冲窗外吐了口痰,愤愤地骂了一句:

“操,真他妈丧气!”说完一闭眼,又升起了车窗玻璃。

龚罗氏就站在离车不远的地方,那句关键性的对话她听得清清楚楚。这镇上再没有第二户姓龚的人家,听到那个龚字的一瞬间,龚罗氏感觉自己刚刚愈合的心口又被人刺啦一下残忍地撕开了。那种感觉已然不是浅薄的疼痛,而是一种悲沧、绝望、痛苦、仇恨和羞愧交织后的五味杂陈。这一刻她终于明白,她在生活面前像小丑般挣扎了一辈子,而在她即将谢幕之时,生活报以她的仍然不是掌声,而是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这一巴掌击碎了她所有的梦,她又变成了那个倚着门框喝着西北风数落叶的破落户,变成了那个顶着寒风盈着一眶屈辱的泪水走出武装部的小罗娘娘,变成了那个背着僵硬的亲圪蛋神神叨叨地晃在乌托街的断肠人,变成了那个举着斧头劈天砍地想要唤回仁行的疯婆子……龚罗氏抬眼往西边望了望,一股浓烟正在升起,仁德憨厚的面庞似乎也隐在烟雾中,他还是那副惯有的神情,摇着头叹着气对她说:唉!你说,这上哪儿说理去?

这一巴掌打得她摇摇晃晃,眼前一黑,几近摔倒在地。龚罗氏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当然她什么也抓不住。只有肩膀上的包袱,随着她的伸臂滑落下来,重重地砸中她的脚面。

这一砸,惊走了她脑海中所有的幻像。那疼痛的脚面骨仿佛是在提醒她,还有机会和生活做最后的一搏。龚罗氏定了定心神,往四下里一看,发现乡民们都在叽叽喳喳交头接耳,而警察们则都步履匆匆地往西边集合,似乎无人注意她的存在。她慢慢俯下身将包袱捡起,同时偷偷捏了捏包袱最下层的位置。那个硬梆梆的手柄就隔着一层包袱皮顶在她的手心里,于是,她机警地将包袱拎起,就势搂在怀中。

奔驰车旁的保镖朝她走过来,挥手示意她退出警戒线。龚罗氏摇摇头,冲保镖说:

“我不是过路的,我专程来找洪总。车里那位就是洪总哇?”

保镖走到她的近前,上下打量了一阵,开口问道:

“你是谁?你认识我们老板?找他干啥?”

龚罗氏理了理衣襟,一脸镇定地说:

“你只管通报,就说我手上有个他爷爷留下来的物件,专程来还给他。”

保镖转身过去禀报,龚罗氏在身后故意大声地嘟哝:

“我再找找,别忘了带。人老了,就爱犯迷糊。”

边说边用右手托起包袱,然后把左手伸进去摸索了好一阵。等她把枪头摆正,把枪栓上了膛,又把扳机隔着包袱皮套上右手的食指,洪总那边已经落下车窗,冲她在招手。龚罗氏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复,然后故作老态龙钟地向着奔驰车蹒跚而去。

走到车门跟前,保镖伸手要拿过包袱检查,龚罗氏往怀里搂了搂说:

“洪家私人物品,你看不方便。”

保镖迟疑地看向老板,洪俭中白了他一眼,笑着批评道:

“你也不用表现得这么尽责,太他妈假了。她一个走路都打晃的老棺材瓤子,还能伤得着我不成?一边去,干你的正事。”

龚罗氏装作耳聋,只是谄笑着一个劲地点头。

洪俭中并未下车,仍然仰靠在后座上,只管盯着龚罗氏上下地瞅。

老太太主动报上名号:“老总好,我娘家姓罗,我是……”

洪俭中摆手打断她的话,懒懒说道:

“你爱是谁,我没工夫盘查你。我爷爷年轻时认识的女人多了,你说了我也分不清。只要真是我爷爷的遗物,价码随你开。行啦,打开吧,让我瞧瞧。”

龚罗氏也不辩解,只管把包袱皮解开,一样一样地往下翻。旁边保镖机警地瞅了一眼包袱里的内容,见无非是一件又一件的旧衣裳于是就转了头继续四处警戒。

洪俭中努嘴指指包袱,问龚罗氏道:

“就这破玩意也想来骗钱?”

龚罗氏摆出一脸神秘的微笑,小声说:

“别着急,好东西哪能搁在上头,你往这儿看!”

洪俭中往外探了探头,正想伸长脖子看个究竟,不料,老太太却呼地一下将整个包袱顶到他的眼前。洪俭中本能地想缩回头,但为时已晚。

龚罗氏的右手一直勾着扳机,单等机会最好的一刻。

扣动扳机的这个动作,这半年来,她在脑子里已经演练过几百遍,只不过,现在目标由原先假想的爷爷、父亲换成了眼前的孙子。所以,当洪俭中靠近时,她没有丝毫的惊慌,动作娴熟得如同抄起烟秆掸掉残余的烟灰。随着食指的勾动,龚罗氏的意念跟着到那颗陈年的子弹挣脱了枪膛,又冲破包袱皮,然后从洪俭中的右眼钻进去,又从他的后脑勺飞出来,最后在车内的顶棚上开起了一朵碗口大的血色菊花。

一旁的保镖眼见大事不妙,麻利地从腰间拔出武器,对着龚罗氏连开数枪。

可怜龚罗氏老太太连一声痛苦的叫喊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像踩上电门一般,在一阵短暂的痉挛后扑倒在地。粘稠的鲜血在冬日里冒着热气,汇成一股流向乌托街的青石板路。

砰砰砰的这几声枪响,惊起了树上的一群闲鸦。黑压压的鸟群扑棱着翅膀四散奔逃,有几只落在了武装部的屋脊上,发出凄厉的怪叫。

周副省长的轿车刚下高速,他正在闭目养神,口袋里的电话突兀响了起来。皱了皱眉,他犹豫着按下接听键,电话里传来一阵低沉而急促的声音:

“跟您汇报个事,洪总刚刚被村民枪击了,人已经断了气,没得救了。”

周副省长说了句知道了,便挂了电话。然后,声音沙哑地冲司机说:

“掉头,回省城!”

小轿车原地打了个转,又风驰电掣地驶回高速路。周副省长往下出溜了出溜身体,整个人仰靠在座椅上,然后闭上眼睛,开始转动颈椎。转动了好一会儿,他停下来自言自语道:

“他妈的,这些买卖人,没一个靠得住的。”

司机听见后排的动静,回头窃窃地问:

“领导,回到省城后往哪儿开?”

周副省长睁开眼睛,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前方,然后摸出手机,熟练地拔出一个电话:

“静静啊,我的安排有变,今儿下午得了空,你到凯伦堡等我吧。”

有几只乌鸦飞过高速路上空,抛下几泡稀屎,正好全落在周副省长轿车的挡风玻璃上。司机探头瞧了瞧上空,小声骂道:

“都说腊七腊八冻死寒鸦,咋没把你们冻死呢?只会祸害人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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