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命如蝼蚁(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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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阵惹人发颤的凉风,如同胥吏腰上的短刀,割得人只将双手猛搓,不住地往掌中呵气。今岁的秋天格外冷,村口枯树老鸦,门旁破棂死丐,将入仲秋便已是一片衰败景象。

  挑菜进城的农户老张满面颓丧,他悄声说金陵城里的泉楼刚被拆毁,原因是店主因私庆中土旧俗而得罪了官府;村里的余婆婆被人发现死在屋中,不知是饥死的还是病死的,而她的两个儿子均在四个月前被官府征去防秋,至今不知生死;孩童在夕阳落山前便不得不被大人拽回,近来夜里多恶贼,据说不少还与官府有些勾连

  十岁的陆适庸踩在石头上,望着院外行色匆匆的众人,不由得心生疑惑。他不明白邻里为何会如此紧张,就在他出神之际,屁股上已经着了一脚,虽然力道不大,但他还是自石上跌落下来,狠狠地摔在地上。

  “说了多少遍,不许再如此张望!”

  训斥陆适庸的人名叫徐延,是一位面容和蔼的瘦小老者,村里人都知道他是陆适庸的木工师父。徐延平日对陆适庸管教甚严,而对外人尤其是官吏却百般顺从,任凭打骂,因此村里人常常讥笑他,还给他取了个名号:徐老狗。

  “师父,”陆适庸左手揉着自己的屁股,右手拍去身上的尘垢,笑着问道:“他们常常取笑您胆小,如今这天一黑,他们便畏怕得像是见了夜叉,个个躲回家里。黑夜有甚怕的”

  徐延快速拾起地上的一根枯枝,陆适庸还以为自己将要挨打,便一溜烟跑回屋中,回头望去才知原来是徐延又在用枯草编结小人。

  陆适庸转头望向窗边,那里放着许多小草人,都是徐延编结的,这些本是陆适庸幼年最心爱的玩具,如今却很少去碰了。

  简陋的小屋里不仅陈设老旧,还四面漏风,就连餐饭使用的碗盘都无有一个完整的。可陆适庸根本不在乎这些,少年心里在乎的是每月唯一一天的休息日,在休息日他可以不用偷偷练武,而是出门与村里的其他孩童玩闹。

  明日便是难得的休息日,陆适庸已经有些激动得睡不着了。

  半睡半醒之际,陆适庸隐约听到屋外有动静,听着似是哭声。陆适庸急忙起身,却发现屋门半掩,而徐延早已不在屋中。

  “师父”

  陆适庸轻唤一声,在没有得到回应后急忙披上衣衫,轻步出屋,借着月光他看到徐延站在院里一动不动,似乎在仔细听着院外传来的阵阵哀嚎。

  哀嚎声很大,令陆适庸心生害怕,他不由得快步跑到徐延身旁,未等开口便先被徐延捂住了口鼻。

  当当当!

  就在陆适庸因呼吸不畅而挣扎时,大门突然被人重重砸响,那力道似乎要将本就残破的木门砸烂。徐延先是一颤,然后匆匆跑向大门。

  门外是三个身穿乌黑紧衫的官员,头戴乌皮冠、脚踏翻云靴,腰间悬着精致而锋利的宝剑,眼神得意且恶毒,他们一把揪住徐延便往外走,像是捕获猎物一般。

  而陆适庸亦是不能幸免,同样被人拖拽着,狠狠扔到了地上。

  陆适庸强忍疼痛,不敢作声,只能与徐延一起乖乖地跪在地上,不同的是徐延不敢抬头,而陆适庸则用余光看清了周围的一切:

  菜农老张躺在当中,他浑身是血,显然遭了拳脚,而老张的妻儿跪在他的身后,不住哀求着那些黑衣官员能够宽恩饶恕。

  不过,老张家人所拿出的钱财实在少得可怜,总共不过四五百钱。

  老张获罪的原因是与泉楼有牵连。

  陆适庸记得,素日里憨厚和善的老张常说泉楼店主是难得的大善人,而他挑去城中的菜蔬也常常被泉楼店主慷慨买走,所给的钱财亦是丰厚。泉楼店主获罪后,这些黑衣官员为了邀功献媚,自然不会放过一个日常与泉楼店主有牵扯的人。

  奄奄一息的老张被那些黑衣官员缓缓拖向囚车,他的妻儿哭喊得更加激烈了,不过这非但没有令那些官员心生怜悯,反而更加恼怒。其中一人猛地抽出宝剑,抵在了老张小儿的胸前。

  哭喊声戛然而止,就连虚弱的老张都强起精神,口口哀求官员放过他的家人。

  老张被槛入囚车,而那些官员又特意走到徐延身旁,阴笑道:“老徐,你知道目下律法严苛,这一人犯法,邻里难免连坐,我们也不好替你交代清楚”

  面对这句“善意的提醒”,徐延浑身颤抖,不住叩头,不多时自怀里掏出了三四两碎银,举过头顶:

  “小人微薄之意,还望都爷宽仁大德,千万搭救”

  那官员轻声一笑,自徐延手中飞速夺去银两,不禁又道:“就这点?!”

  徐延颤抖着回道:“还请都爷忍耐,待过些时日小人必定积攒足够,孝敬都爷。”

  黑衣官员冷笑一声,又走向另外几人。

  陆适庸知道,那亦是老张邻户,不过他们没有足够的银两,只能不住叩首哀求,但黑衣官员并不答应,高声命手下将他们一同押走。期间有一小民想要起身奔逃,未料手脚不比箭矢快,被官员射中了后背,倒地后那人仍想乞饶,一口一个“都爷饶命”,但官员毫无在意,抽剑便将他刺死了。

  “近来大人颇为山贼一事烦忧,索性将这贼脑袋割了,正好充作军功请赏。”

  陆适庸紧紧闭着双眼,但耳中却不住钻入血滴声,他不禁怪怨自己耳力过人,偏偏能听到别人的私语。

  “汝等蚁民听着,近来山贼成患,害民颇深,知府大人恤民苦痛,已定择日清剿。到时若有私纳山贼者,视为同罪,定斩不饶!”

  那些黑衣官员大笑着走了,听起来,他们似乎比山贼更为可怕。

  “我们为什么被唤为‘蚁民’?”

  陆适庸不解“蚁民”二字,不禁转头询问伏地未起的徐延。徐延缓缓起身,本想拉着陆适庸尽快离开,未曾想自徐延身旁传来一个声音,满是愤怒:

  “因为他们害怕我们!”

  陆适庸转头看去,原来是村里一位少年,名叫顾少炎。陆适庸曾听徐延说起过,顾少炎本是附近的大户,家中曾有一片庄子,但五年前被官府烧毁,唯一的兄长也因获罪被杀,举目无亲的顾少炎成了孤儿后,仅靠着邻里接济勉强度日。

  “害怕我们?!”

  陆适庸还想再问,但他已被徐延拽走。

  “老狗!”

  “墨奴!”

  陆适庸清楚的听到了这两个名字,他知道“老狗”是村里人对徐延献媚求全的诟骂。

  而“墨奴”这个名字,虽然陆适庸知道是在诟骂那些黑衣官员,但其中深意则与“蚁民”一同成了今夜未解的疑惑。

  村里满是低泣声,而秋风更添一丝凄凉。

  陆适庸心中满是疑惑,但他唯一清楚的是,十一年前的深秋,大新国的国都洛阳被尨窟人攻破。

  这,也是徐延让他时刻牢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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