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沐德府(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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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日陆适庸习练得格外勤奋,甚至都不会像平日那般累得喊叫疲累。

  徐延要出趟远门,其实也不远,目的地就在二十里外的金陵府。

  所以,贪玩的少年自然不会错过这次难得的机会,试图通过自己的勤奋来博得师父的认同。

  果然,这招很是奏效。

  今日值得纪念,毕竟即将年满十三岁的陆适庸第一次走出这处名为“枣木”的村子。

  徐延本想赁邻家的驴子,但由于其在村中名声实在不好,故而他与陆适庸只得徒步前往金陵。陆适庸一路上十分兴奋,东瞧西望,任凭徐延如何劝说他却始终克制不住。

  “莫再胡闹,若是不听话,休说下次不带你来了,练武也要你练到日出!”

  听到徐延有些怒意,陆适庸这才安稳下来,他并非担心徐延下次不带他出来,而是实在不想练武到日出。说来也怪,自打他记事起,徐延便要他在夜里练武,一练便是三四个时辰,还从不许他向外人夸耀。每当他要询问原由时,静坐一旁的徐延总会停下手中还未编完小草人,显露出生气的神情,那样子仿佛在说:再问,便加练一个时辰。

  一转眼八年过去,如今陆适庸对于自己的拳脚颇有信心,但由于他一直没有外露本事,所以在村中一直表现得十分乖顺,跟别家孩子一样认年龄稍长些的顾少炎为“大哥”。

  一口气走出近十里,陆适庸并没有半点疲累,反倒是走在后面徐延有些气喘。正巧此时迎面走来几个汉子,未等徐延同意,陆适庸便抢先跑了上去,寻着当先一人有礼问道:

  “这位大哥,请问此去金陵府还有多少脚程?”

  令陆适庸意外的是,那汉子非但没有回答,反而像是见了厉鬼一般神情慌张、连连摇头,立刻跑开了。陆适庸心中又疑又怪,又对着另几个汉子问了同样的问题,可得到的答案全是“不知”,纷纷像是遇到了大虫猛兽一般快速跑走。

  有些失意的陆适庸愣在原地,待徐延赶上,他转身向师父寻求答案,但徐延没有回答,反而一脸严肃地抓起陆适庸的臂膊,冷冷地告诉他今后不许再问,尤其是不许再对外人提起“金陵”二字。

  陆适庸虽然不解,但从徐延的表情上他足以看出,这是警告,绝非玩笑。

  当陆适庸终于站在金陵府高大的城墙下时,他抬头望去,费了好一番工夫才看清了“怀恩门”三字,因为在“怀恩门”三字的上面,还有更大的一行怪字,虽然看不懂,但他知道这应是尨窟人的文字。

  穿过怀恩门时,两名门卫用鄙夷的目光打量着陆适庸与徐延,甚至捏着鼻子催促两人站得远些,这让陆适庸心生不悦,但徐延却丝毫没有在意,反而满脸堆笑,不时向门卫低身问好。

  顺利穿过怀恩门,陆适庸终于见到了日夜想念的金陵府:

  挂满绣旆的二层酒楼,侵占街道的各色店铺,玉桥上货郎挑着肩担吟叫不绝,画舫里公子举着杯盏欢饮正酣;飞檐丽阁、钩心斗角,正中的主街用昂贵的石板铺就,不许百姓踏足,主街两旁精饰的行廊仅供百姓在节日游赏,可笑的是,成群的羊羔却在御街上肆意奔走,直入高墙,只因留守这里的皇族、高官喜食鲜羊。村野常见的狸奴也在这里成了稀罕物,被衣着华美的贵妇揽在香怀中。

  陆适庸的眼睛几乎要看花了,繁闹的街市令他无比兴奋,本想飞速冲到货摊面前挑选一二,但是街市上却瞬间安静了下来,百姓迅速散开,原本拥挤的街道上竟让出了一条还算开阔的道路来。

  不一会有三位黑衣官吏缓步走来,陆适庸记得他们的官服,因为三年前邻户老张正是被这些人带走,没几日就丢了性命。

  慌张间陆适庸被徐延拽住衣袖,钻进了一处深巷里

  相比于外面的精致,这处酒肆实在有些破旧。不过金陵府毕竟是富贵之处,这间小小的酒肆竟也分为上下两层。陆适庸跟着徐延登上二楼,寻了一间阁子,掀开帘布,只见里面早已坐着一人:

  那人身材瘦小,样貌凶厉,最为可怕的是他的一只眼睛,形同空洞,显然是没了眼珠。那人仅剩的一只眼睛始终在盯着陆适庸,这让原本心情不错的陆适庸立马畏怕起来,只能小心翼翼地坐在徐延身旁,头都不敢抬起。

  徐延与那汉子只是寒暄,两人聊得也尽是平常闲事,不一会一位少年呈上来几盘酸果、蜜饯,陆适庸登时嘴馋,正要伸手去抓,却被徐延出声制止:

  “适庸,你先下楼自己玩耍,记得不能走出太远,也不许与外人交谈。”

  望着身前的美食,陆适庸有些失望,正要起身时徐延猛地将盘中果子抓起一把,塞到了陆适庸的手中:

  “希望这些能够堵住你的嘴,莫要惹出祸事来!”

  陆适庸一边吃着酸果一边下楼,他发现店家是个皮肤枯黑、身形瘦小的老汉,正坐在一条长凳上发呆,而一旁的少年则望着陆适庸不住地笑。

  “你笑甚?”

  陆适庸转眼便忘了师父的叮嘱,竟抢先与外人说起话来。

  那少年也不扯谎,手指着自己的嘴巴笑道:

  “你嘴角还挂着酸果未吃净!”

  陆适庸羞得慌忙用手去擦拭嘴角,而少年则笑得更加大声。这下陆适庸觉得面如火烧,进而转羞为怒,指着那少年喊道:“你好生无礼!”

  少年没有在意,反而是一旁的老汉缓缓起身,将一盘热乎的羊肉放在桌上,低声说道:“吃吧,上面两位官人吃得也是这个。”

  陆适庸受了那少年嘲笑,本就心中羞愤,又见那老汉莫名端来一碗美味的羊肉,误以为两人有意捉弄,本欲发作,可转念想起徐延交代的话,只得暂时压下怒火,稍退半步说道:

  “我身上没有银钱,这羊肉吃不得。”

  陆适庸只想快速结束交谈,但未料那老汉竟抚掌大笑:“好,好,小小年纪心思倒还不错。”

  说罢老汉将桌上碗盆拿起,端在左掌中,对着陆适庸说道:“既然你不愿白食,那便与老夫比试比试,若是你赢了,那自然吃得这碗羊肉。”

  陆适庸被老汉一激,自然也来了比试的兴致,闻着不断钻入鼻中的肉香,他终于忍不住喊道:“一言为定,老伯想要如何比试?!”

  老汉又将左掌抬高,笑道:“你只管将我掌中汤碗抢去,期间若是溅出一滴汤汁也算是老夫输了,如何?”

  这等好事,嘴馋的陆适庸自然不会错过,他连忙点头应下,自认为赚了个大便宜。

  老汉看向店门,少年心领神会,起身将店门关闭。

  陆适庸想解嘴馋,急切拽紧衣袖,两眼死死盯着那碗羊肉,未几飞身上前。自以为必胜的陆适庸不愿对老汉下重手,一是为了老汉身骨,二是为了免去将汤碗打碎。

  这羊肉我吃定了,陆适庸一边挥拳一边自满,弯弯的嘴角边是快要流下的口水。

  “嘿嘿”

  陆适庸料到老汉会伸出右手阻挡,所以他两臂齐出,试图通过拉扯老汉右臂而使其身姿不稳。但令陆适庸没有想到的是,老汉非但没有被其扯动,反而身体如同大山一般稳定,右臂又如游鱼一般灵活,任凭陆适庸如何拉拽,老汉始终未将汤汁泼溅一滴。

  争抢了许久,始终未能如愿的陆适庸有些恼怒,他见老汉面带笑意,似乎在讥笑他的无能,于是跳开一步,准备以全身气力去冲撞老汉,也顾不得汤碗会不会因此打碎。

  少年终是少年,性子还需沉淀。

  就在陆适庸即将撞到老汉时,老汉竟如云燕一般自凳上弹起,飞出三四步,轻松躲开了陆适庸的蓄力一击。

  这下陆适庸相信老汉身手不凡,应是有些本事。

  陆适庸站在原地,心里想的全是徐延的话。这些年他夜夜习武,本事自然过于常人,但徐延不许他对外人显露,故而陆适庸早已学会了如何在外人面前隐藏本事。刚刚争抢羊肉,他便有意按下拳脚、压下真气,用的也尽是蛮力,未带半点招式。

  肉香终究比不过徐延的训斥。

  “争不过,争不过,不吃了,不吃了!”

  陆适庸双手一摊,索性往凳子上一坐,又掏出怀中的酸果吃了起来,只是他总觉滋味没有之前那般可口。

  “佑川,这少年看着不凡,本事倒还不如你呢!”

  显然老汉并没有罢手的意思,他一听陆适庸想要放弃,当即转过头去,对着一旁满脸讥笑的少年得意说道。

  “哈哈哈,伯伯说的是。”

  少年站在一旁咯咯地笑了起来,当即俯下身子,看样子想要在陆适庸面前展示一番。

  被老汉言语一激,年少性急的陆适庸果然中计,立刻喝住一旁的少年,压下身子准备再次动手。

  “这羊肉,我吃定了!”

  这次,陆适庸使出了些平日习练的拳法,但他不敢出手过重,生怕伤到老汉。

  “太慢了!”

  老汉明显身手了得,他躲避得十分轻松,不时还对陆适庸发出几声轻笑。

  陆适庸拼斗不过,不觉间拳风越来越重,心中越来越恼,而那老汉依旧不见颓势,在又一次躲开陆适庸的一记重拳之后,他竟后跳半步,稳稳站在长凳之上,一边拍打着衣上的尘垢,一边说道:

  “小子,你只有这点本事?!”

  老汉的讥讽与少年的嘲笑,终于使陆适庸丢了心智。

  “再来!”

  陆适庸大吼一声后随手抽起一根木箸,猛地向老汉刺来。

  老汉见陆适庸动了怒意,竟也不乱,而是微微向前,想要如先前一般见招拆招,但手持木箸的陆适庸似是换了个人,木箸如同利剑,招招怪异且狠辣,刚一交手老汉竟察觉自己独臂难挡。

  一旁的少年见状想要飞身上前,那老汉竟大吼一声:

  “不许近前,你抵挡不住!”

  话音方落,老汉便完全慌了手脚,左掌中的汤碗也不如之前那般稳当,汤汁泼溅出不少。

  按理说,陆适庸赢了,但少年早已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只顾着用木箸刺击,将先前的约定忘得一干二净。

  慌乱间老汉想要将汤碗掷出,但陆适庸招式狠辣,根本不容一丝喘息,好不容易避开心口一击,那木箸却又向老汉脖颈刺来。老汉自知难以全身而退,只得拼力向后仰去

  “还不罢手!!!”

  千钧一发之际,楼上传来一声断喝,陆适庸如同被抽去魂魄一般泄了气力,急忙想要撤招。但刺出的木箸已是攻势难收,周围夹带的劲气竟如利剑一般将老汉的嘴角划出一道伤口,登时溢出鲜血来。

  “我”

  陆适庸听得徐延怒斥,又见自己伤了老汉,慌忙将左手的木箸扔在地上,猛地跪在老汉面前,六神无主的他只能静待责罚的到来。

  从徐延下楼时巨大的脚步声便可以听出他有多么愤怒,陆适庸闭着双眼,脑袋里一片空白,双手始终在微微颤抖。

  “不碍事,不碍事,”那老汉稳下心神,急忙伸手拦下愤怒的徐延,笑道:“是老夫有意试他拳脚,故而出言相激;少年有此心气,倒也不是怪事”

  徐延本想惩罚陆适庸,但他被老汉拦住,三言两语便劝回了楼上。跪在地上的陆适庸听到徐延走远,仿佛劫后余生一般,双手撑在地上,想要致歉却因哽噎而无法说出。

  就算是躲过了徐延的拳脚,陆适庸也无法原谅自己刚刚的凶行。他始终跪在老汉身前,真心希望老汉能够用棍棒狠狠责罚自己,哪怕痛骂几句也好。

  “孩子,好身手,你赢了。”

  陆适庸并没有等来老汉的责罚,反而是一句温柔的称赞。

  未几,老汉缓步走到陆适庸面前,将那碗尚有热气的羊肉端到了少年的身前。

  陆适庸抬起头,看到老汉一脸和蔼,完全没有了刚刚的凌人气势,不由得双唇发颤,险些掉下泪来。

  老汉一直在笑,他的脸上找不到丝毫怨怪的意思。

  陆适庸向前爬了两步,慌忙自怀中掏出一方巾帕,他想要为老汉拭去脸上未干的血渍。那老汉也不躲闪,任凭陆适庸将自己脸上的血迹擦净,然后伸手扶起陆适庸,将他按在凳上,笑着说道:

  “比试难免受伤,小子不必介意,你瞧,现在你替我清理了伤口,咱俩也算是不欠了。”

  陆适庸呆坐在凳上,他不敢说话,因为自己已经快要忍不住哭出来了。他不想在他人面前落泪,因为自小徐延便告诉他,男儿不能够轻易流泪。

  当香气再次袭来,陆适庸多少清醒了些,他瞥了一眼羊肉,稍稍咽了口水。这一轻微的举动让老汉看在眼中,他又将汤碗往陆适庸身旁推近一些,缓声说道:“快吃吧,再晚些便冷了。”

  陆适庸忍着泪意艰难地道出一句感谢,然后缓缓拿起木箸,仔细吃了起来。羊肉煨得实在鲜香,陆适庸竟忍不住越吃越猛,完全不顾自己在老汉面前的形象。

  “不够吃的话锅里还有,慢些慢些”

  少年边说边往后屋走,语气同样和善,似是忘了刚刚那场拼斗,甚至可以说是拼杀。

  陆适庸低着脑袋,不住地点头表示感谢,两行热泪终于滑了下来,滴滴落在汤碗里。

  “你这孩子,哭甚”老汉见陆适庸不停流泪,有些心疼的问道。

  陆适庸答道:“你们都是心善的好人,不仅不怨我莽撞,还给我羊肉吃;而我刚刚却只顾着争个长短输赢,险些闹出祸事,当真该打”

  陆适庸清楚认识到自己的过失,也在心中暗暗决定,今后绝不会轻易动怒,也不会轻易动武。

  少时,少年又端着一碗羊肉走了出来,快速放在陆适庸的身前,不停劝说陆适庸再吃一碗。

  感动之余,陆适庸在心里认同了老汉与少年,他为自己能够结识两人而感到幸运,同时为自己的遭遇感到一丝温暖。

  当少年再次将店门打开,夕阳映在了桌上,老汉望着桌前的陆适庸,脸上不知何时泛起了一丝略带酸楚的微笑。

  陆适庸将两碗羊肉吃得干净,他本想躬身致礼,但老汉及时将他拦住,并邀请他下次再来。

  “下次再来金陵府,我给你们抓一只肥鸡”陆适庸拍拍胸脯,略显激动地说道。

  未料老汉慌忙上前捂住了陆适庸的嘴,并告诫他莫要再说下去。陆适庸有些不解,不知自己究竟哪里说错了,未及问出,老汉便俯下身子,凑到陆适庸耳边悄悄说道:

  “千万记得,这里唤作沐德府,今后莫要再说出‘金陵府’三字,若被外人听去可是要杀头的。”

  陆适庸愣住了,他终于知道为何在来的路上那些汉子听到“金陵”会那般慌张,也终于记起旧时村里人每每提起金陵府,都会小心翼翼的。陆适庸不明白这简单的两个字竟会如此凶险,但他还是点点头,用心记下了。

  老汉姓蔡,一旁是他友人的儿子,名叫许佑川,年纪比陆适庸小一岁。

  听到徐延在二楼呼唤,陆适庸起身想要上楼,匆忙间他没有忘记再次感谢蔡伯二人,还夸赞了这两碗羊肉是他吃过最美味的食物。

  老蔡笑着让陆适庸快些上楼,望着这位来自乡村的少年,他的脸上渐渐由欣喜变为了哀伤,不禁转头对许牧川叹道:

  “哎,两碗普普通通的爊羊肉,竟成了他口中最美味的珍馐,想来真是造化弄人,世事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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