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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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危看上了北边有山有海的那间院子,一打听,已经被预订了,他和庄€€难得来一趟,又不想留遗憾,索性给开发商打了个电话,很快这边的经理就带着领班跑过来,说已经把客单延到另一间了,点头哈腰地把人往里请。院子靠山朝海,屋外有一大片竹林,有温泉的山坳里地气热,那竹子到这季节都是苍翠常青的。房间采用板材结构和玻璃,盖成偏中式的小别墅,泡着温泉,还能看见玻璃房外面的海景。庄€€浑身上下黏得难受,一进去就直奔池子,刚要脱衣服,余光一瞥,又折回来重重地关上房门。蒋危碰了一鼻子灰,在外头站了一会儿,扒着门说:“那你先洗啊,我让人送上来两条中华鲟,给你炖个鱼汤,衣服放着我等会儿收拾。”庄€€洗完澡出来的时候,蒋危正一个人在料理台忙活。从前的总参大院,家家就那么几口人,吃饭的嘴一个巴掌就能数得过来,今天不想开火了,就抄着家伙事儿到对门去蹭个灶台,一起包个饺子,煮个面茶,两家人围到一桌吃。时间长了,谁家的猪肉包馅大皮儿薄,谁家的糊塌子焦香软嫩,那些小辈儿隔着老远都能闻出来。庄€€的奶奶就属于会煲汤那一挂,从广式生滚粥到小米稀饭样样拿手,尤其是熬出来的鱼汤,又白又稠,专给宝贝孙子补营养。等汤出了炉,邻里邻外一个个的都循着味来了,蒋危眼巴巴瞅着锅,拿筷子敲敲碗,说:我爷爷说喝你家的鱼汤能变聪明。庄€€看看门口一群饿小孩,不说话,勾勾手指头,蒋危立刻垮下个脸,转头煞有介事地把人往外赶,“走吧走吧,今天没得喝”。他落在最后,等别人都走完了,又闪身进来把门一关。庄€€这才踮着脚,踩在板凳上舀一碗汤,发奖状似的递给他。十几年过去了,每次喝鱼汤,庄€€都暗自后悔,当初怎么就给蒋家小二分了那一碗。“你还有这手艺呢。”庄€€说着漫不经心地走过去,越过料理台,直接坐到沙发上,拿起手机准备叫外卖。“哎,你尝尝,这家有个国宴大师,刚才我俩交流了一下心得,不一定比咱奶奶做得差。”蒋危端着碗凑上去,一把抢走庄€€的手机,顺势在他颈窝里嗅了嗅,“用的什么沐浴液,这么香。”庄€€脸色难看,“……什么也没用。”不常用的沐浴液他一般都不会用。“那就是你香。”蒋危笃定。他想想昨晚还有些意犹未尽,打算扑上来再来一次,冷不防电话响了,他拿过手机一看,屏幕上端端正正写着“蒋师长”三个字。蒋危跟自己的爸爸很少叫父亲,他是爷爷膝下长大的,从小听老爷子拿他爸的故事当反面教材。蒋师长当年上山下乡,怨恨老爷子让他插队到新疆,等到七十年代召回的时候他不肯回来,就彻底扎进部队,带着生产建设兵团在那边屯兵屯田,哪怕如今调回来了,也不把北京当家。蒋危想了想,还是把电话接起来,放在耳边,没开口。这么些年父子俩除了公干,少有别的话。那边一上来就问:“你在哪呢?”像上级对下级发号施令的语气。“在外边。”蒋危也答得敷衍。“你去延庆了?”“嗯。”“那边抓捕是公安上负责,你去瞎掺和什么?”蒋怀志声音沉沉的,近六十的年纪了,听来还有种在操练场训兵的严肃,“摸到那条大鱼,不想着第一时间联系外围,自己冲进楼里救人,谁教你的?”蒋危坐正了一些,沉默着,没有说话。电话那头静默了半晌,蒋怀志又问:“黎宗平……没见血吧?我听说当时楼里还有个警察,是谁开的枪?”蒋危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这次回答得很干脆:“我开的。”“没见血就还好,司令部那边,你得去解释一下。”蒋怀志顿了一下,语气变得微妙起来,“挂着军牌出去也不知道收敛点,还把车开去度假山庄,那车上的军备是随随便便能带出去的吗……你跟谁在外边呢?”蒋危眉角一松,淡淡笑起来,五指隔着桌子搭上庄€€的手骨,轻柔无声地蹭了蹭,“……这个您别管了,回头我把车牌换下来,绝对不给您添麻烦。”“耍个朋友,还瞒着你老子,又不是不让你搞。”蒋怀志哼了一声,难得露出几分慈和。房间里很静,这句话庄€€听得清清楚楚,拿着汤匙的手顿了顿。自打他跟蒋危闹出这档子事,面对长辈便不免难堪,浑身上下哪都觉得不自在,蒋危看着他这副窘迫模样就有些心痒痒,敷衍着他爹:“您忙着……我这边先挂了。”庄€€飞快地垂下眼去,舀了一勺汤,慢吞吞送进嘴里。直到一碗汤喝完,白瓷汤勺被他轻轻搁下,在碗边撞出一声轻响,庄€€抽了张纸擦干净嘴,慢慢道:“老二,我问你个事。”这个称谓透着一种说不出的亲昵,以前蒋危带着人爬墙摸桃,庄€€对干坏事没经验,站在树下放哨时,就急得老二老二连声地叫,声音又轻又慌张。四年大学生涯回来,人也生分了,蒋危还是头一次听他这么喊,满脑子想法立时都抛到脑后了,愣愣地说:“你、你问。”庄€€放下餐巾纸:“黎宗平,上面根本就没想动他,对不对?”蒋危闻言沉默了好一会,直言道:“是。”“他是国内第一批植入r基因的人,那个年代技术不成熟,同时期很多志愿者都牺牲了,只有他一个,凭借自身与r基因的高度融合,不但存活下来,而且获得了无限的血液自净能力€€€€可以避免器官衰竭,远远超出普通人的寿命,他的血液,现在比r基因更有科研价值。”准确来说,507所是要将黎宗平请回去。蒋危抓了抓头发,冷哼一声:“这个老东西,不想被抓回去研究,还跟太平洋对面勾搭上了,多少人盯着他,指着从他身上抽一管子血出来,你说谁敢给警察配枪?”庄€€将视线投向窗外,望着雾霭远山,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眼里浸润出森然沉重的冷意。“伤不得,放不得,要想抓着人,只能让警察去送命?”他收回视线,摇了摇头,“我朝他开了一枪,你还要替我背这口锅。”“又没伤到人,背就背了。”“那我要伤到他呢,你也替我背吗?”蒋危已经从沙发上站起来,把碗端去料理台,听到这句话他停下脚步,有些奇怪地回头看了庄€€一眼,断然道:“你就算杀了他,我也替你背。”庄€€转向窗去,无声地笑了一下。第15章 从温泉山庄回来的第二天,庄€€再去单位上班,上面两个领导说什么也不敢再让他接触案情了。这次行动出问题,张副局亲自去部委作了一趟检查,军方和公安部两头施压,来来回回光会开了好几场。两人在办公楼走廊里碰上,庄€€向他问起在延庆那天的后续进展,张副局支支吾吾的,既不能据实相告又不敢敷衍搪塞,半天没挤出几个字来。“小庄啊,你看,这次呢幸亏没交上火,你也没受什么伤,对方要真想跟咱们鱼死网破,磕着碰着,你让我怎么向上级领导交代。”张副局也愁呢,应付不来,索性搬出上级这尊大佛。庄€€没问出想知道的,好脾气地应了一声,没多说什么。张副局瞄了两眼,端详他的表情,约莫是又想起庄€€平素的性格,跟局里谁都客客气气的,不端架子,不由放松下来,清了清嗓子说:“那个……你们一大队的小贺,借出去用用。”庄€€微微皱了下眉,“还是去延庆?”“不,这回在城区,帮黎宗平走货的那个老余,局里追了小半年,结果这老不死的在四九城里窝着呢,就在咱们眼皮底下。”“三年没冒头,这几天也出现得太频繁了。”庄€€皱着眉,隐隐有些猜测。张副局心心念念着戴罪立功呢,哪想得到那么多,笑呵呵的,“是啊,这些人坐不住了,正好让咱们一网打尽。当年9€€22案,一个红通两个a级,把这仨人逮全就大功告成了。”庄€€想提醒他安全问题,插不上话,想了想还是给贺延发了个短信。毕竟是一毕业就跟着他的,半是师徒半是兄弟。贺延收到短信的时候,正在一趟防暴车上,身边坐着几个全副武装的同事,有公安的,特警的,野战军的……都是各行的精英,抽调出来参与这次抓捕。蒋危紧挨着他,贺延手机响起来的时候,他下意识往这边瞄了一眼,不动声色地问:“你师哥发的?”贺延没心没肺的,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经踩了老虎尾巴,顺口回道:“是啊。”那天在延庆,蒋危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楼里出现意外后,贺延眼睁睁看着这人把庄€€带离现场,四下一打问,才知道两人是竹马交。蒋危:“他给你发消息说什么?”贺延:“师哥让我注意安全。”丘‘丘}二ot3玲六酒二3酒六蒋危冷笑:“你师哥疼你。”贺延傻乐:“不疼我疼谁。”疼你吗?蒋危一下被噎住了,说不出话,他靠在车厢里摸出一支烟,没点,就在手指间捻着,将烟草的味道捻进指缝里,抵着鼻尖轻轻摩挲。出任务的时候不方便吸烟,他用这种方法缓解狂躁。下车前他给庄€€打了个电话,出乎意料,这次竟然打通了。这大约是庄€€接他电话最快的一次,蒋危一下子不知道要说什么,本来就是没抱希望随便打过去的,想在出任务前听一听庄€€的声音,那种冷淡又敷衍的,惜字如金的苍白对话。“……怎么了?”庄€€等了半天,忍不住看了眼手机,确认电话还通着。“哦,没事。”蒋危把手机换了个手,将手里那颗烟装回兜里,没话找话,“这不是等着抓捕吗,打个电话玩玩,你吃了没?”“没事你打电话玩?”庄€€一下子提高声音,紧接着啪地挂掉了电话。蒋危看了眼手表,早上十点,心想也是活该被挂电话,这个点问人吃没吃等于没事找事。庄€€挂了电话,把手机扔在副驾驶上。局里没有什么案子要处理,他请了半天假,想去一趟石景山。石景山路9号,是八宝山革命公墓。从靠山向阳面儿那条半坡上去,古树参天,松柏苍翠,旧社会遗留下的护国祠,里面辟出一块改建了骨灰堂,建国以来,已故的领导人、科学家、革命烈士都葬在这儿。西北边有一排无字的碑,没有遗像,没有碑铭,只有一个冰冷的数字,漆成淡金色,立在很不起眼的地方,被一大片流青滴翠的松叶遮蔽起来,于无声处黯然沉默。那其中就有一块属于庄€€的妈妈。千禧年左右那会,庄€€经常跟姥爷来这祭祀,蒋家小二也会跟着,在故去的烈士墓前,听庄老政委一点一点讲过去的故事。老政委说,等我和隔壁老头子没了,要盖着国旗,躺到那四四方方的龛里去。你们两个别太惦念,逢年过节,来看一眼就够了,活的时候福已经享够了。老爷子还没等到享儿孙福那天,先白发人送了黑发人。庄€€妈妈死的时候,庄€€才上初三。那天晚自习,庄€€坐在靠窗的座位,从窗口看见家里的车开进学校,他姥爷的警卫员跟在校长和年级主任后面,先把蒋家小二叫出去,在楼道里低声说话。过了一会儿,蒋危站在后门边上,漆黑的眼睛无声地看了他一眼。警卫员说,政委让我带你回家,已经请好假了,进去收拾一下书包什么也别说,蒋司令家的孩子陪着你。警卫员把他送回家就走了。庄€€站在总参大院门口,茫然四顾,不知道为什么不让他去看妈妈最后一眼。那个年代,很多大院子弟都会偷开家里的车,挂着军牌出去,没驾照也没人敢拦。蒋家和庄家算管得严的,庄€€不会开车,大晚上的也打不到出租,最后蒋危骑着一辆当时还很流行的哈雷,是他十五岁的生日礼物,还没上过路,载着庄€€,两个人不怕死地上了高速。从城区到庄€€妈妈的研究所,要跑足足三百公里,四月头的夜风经不得吹,庄€€抓着蒋危的腰,整个人趴在他背上几乎僵成一座冰雕。庄€€的妈妈是在实验室出事的。军方出动了直升机,直接从解放军医院接来好几个专家,就在研究所自带的手术室手术。庄家一家人等在门外,老爷子沉默着,背脊紧绷,眉头紧锁,一双苍老的眼睛血丝密布。再精湛的医术也不能逾越科技的鸿沟,十五岁那年,庄€€没有了妈妈。庄€€妈妈参与的是保密研究,国一级密保等级,507所从研究员到实验品,都没有姓名,只有一串冰冷的代号。没有生平,没有碑刻,连大规模的祭奠也不允许。葬礼时只有两家去送了,庄€€站在人群里,嘴里咬着蒋家小二的手,憋着哭声,尖利的小虎牙深深扎进皮肉,把那只手咬得血肉模糊。庄局长和妻子级别不一样,庄€€说,不能和爸爸葬在一起,他妈妈会孤独的。蒋危想了想,有些犹豫。他壮着胆子说,咱俩努力努力,死在一起,以后就能埋在一块儿了。庄€€哭得抽了一下,一个没忍住,撕心裂肺地嚎了出来。也许十五岁那年坐在蒋危的机车后座时,有过一瞬少年心动,从深谷空港的绝境中生发,借由泥沼与荆棘的遮蔽悄然扎根,最终却随着背道而驰的思想,渐次分崩离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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