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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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半年,他记不得两人做了多少次,他每天给庄€€看新闻,看案情进展。庄爸爸一个外地考来的贫苦学生,在北京毫无根基,混到现在的职位全凭本事,连岳父的光都没沾,无数人盯着那个位置就等着把他搞下去。延庆翻车后专案组自查,军队、公安、武警依次查下去,最后在公安部大楼里锁定了发出路线图的ip地址。9€€22案由庄副部长全权负责,整个公安部只有他知道押解计划,拿到这个证据,都不用调取当日的监控,专案组几乎仓促地给庄部长定了案,然后双规,留置,讯问。没有人愿意冒巨大的风险给庄家翻案,人被带走的时候,老政委碍于亲属身份,甚至不能对案情多置一句疑问。那一年秋天,庄€€站在西山三十米高的临江洋楼上,白色纯棉睡衣在风中扑簌着,浸润了远山的湿雾,黑发与黑瞳的墨色都晕得很淡。他被圈禁了小半年,骨架伶仃且单薄,像一只即将张开翅膀飞去的鸟,又仿佛转眼就会坠落。蒋危让他下来,他说,我下来了,第一个送你去监狱。庄€€把脸埋进枕头里,轻声说:“我说过的话,我没有忘,我希望你也不要忘。”爱意如潮水褪去,弥留一片寸草不生的荒漠,贫瘠而苍凉。七岁的蒋危会把花带回大院,一朵一朵扦插进砂砾冰冷的缝隙,二十七岁他亲手掐断了玫瑰的茎,露出最原始的石层,在日复一日的暴晒中炙烤成灰。“好啊,我也没忘呢。”蒋危摸着庄€€的鬓角,指腹拭去那些冰凉的水痕,然后把唇贴上去,他动作轻柔,说出的话却让人浑身冰凉,“我手里有能直接定案的证据,庄庄,你没有妈妈了,也想失去爸爸吗?”打从娘胎里就熟悉彼此的,知道说什么最伤人。他把庄€€放回床上,抖开风衣把人裹起来,掖好被角,转身带上门出去了。第18章 走廊里半天听不到脚步声,蒋危从外面锁上了门,靠着门板抽烟,半山高的身体把光线都挡在外面,烟味很淡。庄€€知道人还没有走,他顺着约束带看见自己被绑住的手,闭了闭眼,说:“老二。”蒋危没有回答,在外头踢了一脚门框。庄€€动了动干涩的喉咙,轻轻道:“给我解开。”蒋危把烟拿下来,脸贴着玻璃,问他:“你以后跟我好好的吗?”庄€€绷住脸不说话,隔着医院纯白色的压花玻璃,透出一种疏离的平和,那张脸永远有种令人沉静的奇特力量,蒋危瞅了他一会儿,脸色稍微缓和,矮下声说:“你喊声老公我给你解开。”庄€€从来没见过这么无赖的人,简直都要气笑了,上一秒还理直气壮地拿家人威胁他,下一秒就能厚颜无耻地提出这种要求,他定定地看着门口,憋了好半天,猛地拽起衬衫扔过去:“……你妈的,滚!”“你不喊我就走了。”蒋危从门缝把衣服捡起来,又飞快地锁上门。庄€€立刻翻过身去,面朝窗户,一个劲儿往被子里缩,直到半张脸都埋进消毒水味的被褥,只留给他一个黑乎乎的后脑勺。蒋危好不容易下去的火气又上来了。他也转过身去背朝着里头,狠狠地咬香烟滤嘴,抽完了一根烟,忍不住往病房里看,庄€€还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没有一点要看他的意思。蒋危心一横,吐掉烟,拔掉病房钥匙往兜里一揣,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庄€€睡到后半夜,窗外的重重灯火渐次熄下去,房间里一下子变得很暗,他活动了一下被压麻的半边身子,一转过头,就看见天花板角落里一点红光,在黑暗中幽幽地闪了闪。以他一个刑警的敏锐,立刻就认出来那是个摄像头,空病房一般不会有护士24小时盯着看,但只要今晚过去,等到第二天科室的医生一上班,所有人都能看见他,看见监控记录下的这一夜。“蒋危……你给我解开!放开我!”绝望与耻辱刹那间如海潮席卷,庄€€拼命摇晃着约束带,手肘一下磕到床头,皮肤撞得通红,他茫然地盯着天花板,密密麻麻的寒意从脚底一直流窜到全身。回应他的只有走廊里死一般的沉默。蒋危离开医院,开着车在三环上绕了好几圈,胸口那股气还是挥之不去,他们似乎走进了一个死局,没有解法,三年前那个案子是一道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矛盾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逝,反而愈演愈烈。他心烦意乱找不到地方去,也不想回家,西城那个房子和它的主人一样冷,暗森森的没有半点人气,根本不能称之为家。凌晨两点半,陆则洲被一个电话从床上叫起来,喊去陪兄弟喝酒。三里屯那一条酒吧街,是当年程昱发家的地方,新世纪初乘着经济发展的东风,这些二代三代靠家里背景拿到寸土寸金的地皮,拉上几个朋友投资,转头签一份代持股份协议,自己隐到幕后,每天躺在家里不动都有数目不小的进项,现在有名头的几个集团都这么操作。车从灯火通明的街道一路开进车库,蒋危握着方向盘,半天没说话,黑暗中香烟的火星跳了跳,落下去,把他腿上那条牛仔裤烫了个洞,蒋危这才如梦初醒地撂下烟,猛踩一脚刹车。“301医院,把住院楼217房的监控帮我拷一份。”“要监控干什么……哎哟,你慢点!”车子突然停下,陆则洲险些一头撞到玻璃上,连忙抬手在车前一撑,“要监控,那存档还留吗?”蒋危低头掸烟灰,眼都没抬,“清了。”“行,明天我去办。”陆则洲解开安全带,下车,“喝酒?去哪家?”一想到能把那份视频存起来,时不时看上一眼,蒋危心情勉强好了点,他摔上车门,顺便蹬了一脚轮胎,“工体东边那程昱不是新开了个酒吧,就去那儿吧。”程昱正在他一手缔造的商业帝国里醉生梦死,名为看看新盘的地,实则流连欢场酒肉难却,瞧见蒋危的脸色,二话不说,直接把人带去顶楼的包厢。楼上楼下是两个天地,外头人挤人蹦迪喝酒一片火热,包厢里用隔音材料裹了墙,装潢仿照酒店,牌桌幕墙浴室大床应有尽有,来买醉的人坐外头喝两杯酒,摸个牌,喝多了就地歇一晚,第二天什么事都能过去,什么生意都能成。“给你开一盒水晶瓶的麦卡伦,60年的,整个店里就十瓶。”程昱往沙发上一坐,擦着他那块皇家橡树的手表,说:“咱们玩点什么,麻将,德州,21点,扎金花,你随便挑,到我的地儿怎么玩都成。”“到了你的地儿,还不是来给你送钱的。”陆则洲笑说了一句,转过头,胳膊撞了撞蒋危,“老二,玩什么。”蒋危对牌桌上是输是赢无所谓,谁还没几个来钱的路子,输一晚百八十万砸进去也就砸了,他平时都玩麻将,就图个热闹。可今儿正憋着一肚子火没处发,看见程昱能有好脸?他看了一眼牌桌,面无表情地说:“就德州吧。”陆则洲一看他的表情,知道事不对,连忙道:“我不玩,账都我那黑心后妈管着呢,输了钱回家没法交代,我给你们当荷官,程昱,赶紧再拉个人陪你们玩去。”“别介,这个点我上哪喊人……”程昱皱起眉,连忙拽他的袖子。陆则洲死活不肯,一指门口,“楼下酒场,就那谁,海军大院那梁远,远子,刚我们进来的时候还看见了,你去把他叫上来。”程昱劝了两遍,劝不动,只能下楼去喊人来组局。一张桌子上三个人,勉强凑了桌牌,梁远喝得正兴致高涨,上赶着问:“二少,咱玩什么?”“德州,玩吗?”蒋危斜眼看他。“玩!”梁远一拍大腿,爽快应了,又期期艾艾地探个头,“多少个点?”这是正儿八经的纨绔子弟,二十好几了还得管他爹张口要钱,害怕玩太大输不起。蒋危轻轻笑了一声,目光转过去,瞟着程昱:“老程,上次你公司丢钱,丢了多少?”程昱没想到他突然提起这个,愣了愣,才换了张笑脸说:“是公司内部出了点问题,内贼难防啊,前前后后加起来,也有小五十万了。”“小五十万,听说你还报案了。”蒋危仍旧微微笑着,目光看不出情绪,“民警给你找回来不容易吧,钱这么难挣,怎么也得省着点花,今儿就玩五万的,只玩十把,输光走人。”梁远立刻松了口气,“五万的好,就五万一局。”程昱被蒋危含沙射影地刺了一句,不动声色道:“瞧你说的,难得聚一次,哪儿能不让你尽兴,今天你敞开了玩,就是把这铺面输进去我都奉陪到底。”蒋危笑了笑,抓一把筹码在手里玩。陆则洲把牌洗了一遍,哗啦啦收进掌心,让三人随便抽一张,定庄家。程昱先瞄了一眼别人的牌,再看看自己的,哟了一声,笑眯眯道:“来来,我做庄。”蒋危听不得从他嘴里吐出来的庄字,冷哼一声,端起酒灌了两口。按规则庄家发私牌,陆则洲把牌递过去,笑笑不说话,他一听蒋危叫德州,就知道今儿是来给程昱找不痛快的,忍不住把目光定在蒋危端酒杯的那只手上,看他打算整什么活儿。牌发到手里,三人依次下注,挨个往里推了一万。陆则洲揭开公牌,一个k,蒋危眯着眼,跟了,程昱瞅瞅手里的牌,抬手加注,梁远纯粹盲摸盲赌,稀里糊涂地也跟了一万。开到第四轮公牌,程昱捏着8打头的顺子,隔着牌桌看看坐对面的蒋危,牌桌上翻出来的公共牌是k、9、j,在这张桌上已经赢面很大了,除非底牌真能给蒋危凑个皇家同花顺。他笑吟吟往里加注,蒋危面不改色的,又推了一万。梁远哀嚎两声,摆摆手弃了。陆则洲缓缓翻出最重要的一张河牌。一张方片a蒋危笑着把牌一摊,亮出一水整齐漂亮的花色,正好缺张a,他把那张a插进牌里,两指夹着晃了晃:“让你破费了,老程,还来吗?”程昱笑意不变,“来啊,说了舍命陪君子。”玩到后面,陆则洲开了第十局,程昱总算摸出不对劲了。三里屯这一条街都是他程公子的地盘,从小在各家牌桌上混,就没见过这么离谱的事,梁远都能一输一赢有来有回,偏偏他一直输,蒋危一直赢。连赢三把四把,是手气好,不稀奇,一个人连赢十把,还把把都能拿到顺子同花满堂红,那得是财神爷追着喂饭吃了。欢场里有牌桌上的千术,部队里也有部队的玩法。搞单兵作战的,不会只局限于一个方面,各种技能得熟悉精到,眼力、手速都是强化训练的内容,蒋危这是把他窃取情报那套手上功夫都用在摸牌上了。程昱看着他轻点牌面的手指,慢吞吞地把筹码放下了。蒋危一挑眉,按着袖子里藏的牌,似笑非笑地问:“不是说今晚压上你的铺面陪到底吗,不打了?”程昱低头捋着袖口摇摇头:“不打了,你手太厉害。”“钱找回来有什么用,不是还得输。”蒋危撂下牌,划拉着赢来的筹码,“下回这点小事,就别给民警同志增加工作量了,你说人家辛苦一趟,你转头就给一把输光了,白折腾人。”程昱目光闪了闪,微微笑着道:“民警同志没摊上好福气,是我傍家儿我就给他房子车子伺候好了,天天吃喝玩儿就行,还用出去上班?”这句话可是结结实实踩到了蒋危的痛处,让庄€€被自己养起来,每天就待家里等他回家,他倒是很乐意,可人家肯吗?两人隔着香烟雾眼神较劲儿,谁也不说话。梁远一下子反应过来,嚎叫道:“二少,你不厚道,跟自己人玩还耍老千,我告你们政委去。”“告去,我们院政委姓庄,别找错了啊。”蒋危笑得更欢了,心想政委就在我家床上躺着呢,每天跟我亲亲抱抱,你赶紧告诉他三里屯有人开赌场,让他给程总送一副银手镯。他话里话外威胁的意味太明显,程昱脸上快挂不住了。这回连梁远都看出了不对,几个人从小一处长大,蒋危挂着他爷爷的上将肩章,指挥手下那帮小弟四处耀武扬威的时候,程昱就充当他的参谋长,跟在后面出谋划策,两人是总参大院出了名的铁哥们儿,竟然能在牌桌上杀得你死我活。他呆愣着结结巴巴问出一句:“这……今儿这是怎么了?”陆则洲慢吞吞地朝蒋危瞟了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情场失意呗。”“什么人敢让他失意啊……”梁远干笑两声,“这个失意了就找下一个呗,还能吊死在一棵树上,程总,这事你熟悉门路。”程昱总算抬起头来,精明的眼睛微微闪了一下,“玩也玩够了,喝两杯吧。”他拨通内线,叫人送两瓶酒上来。送酒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穿一条到大腿根的真丝吊带裙,外头裹着貂,修饰出细长莹白的颈线,锁骨上缀一枚梵克雅宝的四叶草,这打扮明显是下了功夫的,走在外头高贵优雅,下到舞池里脱了外套就是万千风情。那姑娘上来倒酒,梁远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她,琢磨着说:“我怎么瞅你……有点眼熟,嗳,抬起头给我看看。”程昱说:“是眼熟,童静,主持央视钢琴访谈那个节目的,自己也是peabody的学生,跟好几个钢琴名家都合奏过。”“弹钢琴的你叫来干什么,弹麻将吗?”蒋危头都没抬。“你怎么知道我这儿没钢琴?”程昱拍了拍他的胳膊,“今天咱就雅致一回,玩古典,站到音乐界的鄙视链顶端看一看。小童,给蒋二少弹一首。”童静应了一声,把包厢的灯光调暗了些,转成一束射灯打到角落。落地窗前面还真放了一架三角钢琴。童静脱掉外套坐过去,揭开黑丝绒盖布,灯光柔柔的,笼罩着她线条漂亮的肩颈,十根保养得像玉似的手指搭上黑白键,略试了两个音,乐声很快顺着她的指尖流淌出来,节奏轻快,斯卡拉蒂的d大调奏鸣曲。这曲子是钢琴十级的考级曲目,高中的时候庄€€天天练,准备考级,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反复弹这首,因为庄妈妈去世了,庄€€的钢琴也就停在九级,再也没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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