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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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和尚摸着光头,不解地问:

“为啥非得这么弄唻?”

我望着这片辽阔的田地,对他说:

“因为我尘缘未断,心中还有一个美丽的梦。我曾经跟一个人讲过,将来我要生活在一个地方,那里阳光灿烂、和风拂面、政治清明、文化坦荡、人人讲理、诸事有章。”

小和尚听后,仰起他的小光脑袋,目光炯炯地对我说:

“有这好地方,那我还出家做甚?如果有机会,你带上我,一起去看看,可好?”

我爹以前老说,种地嘛,种下去的是感情,收获的是回报。年轻时,我听不懂。我跟我爹抬杠说,哪有那么邪乎?种地嘛,简单得很!就是撒一颗母种下去,收千粒子孙回来。就像跟婆姨生娃娃,一个东西进去,几个孩子出来。我爹听了,笑着拿鞋底打我的屁股,他指着我的脑门子说,你个灰鬼,净胡说。不投感情进去,鬼才给你生娃娃。

这话不假。那天在黑龙江撒玉米种子的时候,忘了因为啥,突然想起了东北姓洪的那一家人,我记得我只是朝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然后随口骂了一句:这种人就该着让他断子绝孙全家死光光。结果,那一分田,接下来的几个月,寸草不生,光秃秃地像得了牛皮癣;还有一回,在河南点豆的时候,我无意间想起了那个李肥婆的丑恶嘴脸,她娘家就是河南人,其实就那么一想,并没有骂出来。结果,几个月后,那一小块地上,结出的豆角,个个瘪得像是被人用手挤过。

跟土地打交道,着实得用点心。比方种土豆的时候,干活的人就不能出声,这是规矩。老人们说,一旦种地的人开口说了话,附近的蝲蛄就都听见了,等到人一走,它们就会钻进土里,把刚点下的那些土豆种子给啃个精光。那天我正撅着屁股在华北地区点土豆,小和尚来给我送吃食。他老远就喊我的名字,我装作没听到,头也不回地一直闷声干。我想着赶紧点完这一垄,等收了工,回到屋里再应他也不迟。可这孩子偏跟在我的屁股后头一个劲地追、一个劲地叫。没办法,我只好往前跑,他就在后头不明所以地追,我一气引导着他跑到了海南岛。海南那地方我不种土豆,离华北又隔着好几亩地,蝲蛄们听不到。

端午节前后,我在广东种的那半亩韭菜已经长到了一筷子高,到了收割的季节。韭菜这东西,露出地面的基本是散着的叶子,那些白生生的菜根全埋在地里面。毕竟是一滴滴汗珠浇灌出来的东西,我想着怎么也不能太亏了自己。于是我就齐着根儿地一刀刀住下割。说是齐着根儿,其实不自觉地又多往下压了压刀,已经快割到根须了。我觉着,只要有须还扎在土里,它就还能活,多割一截是一截。可没承想,割完之后过了两三天,我再次南巡,发现那半亩韭菜根已经全部枯黄得打了蔫儿,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我赶紧给它们又是浇水又是遮阳地做补救工作,但收效甚微。正赶上老尼姑领着小和尚到地里找我闲聊,我就跟她请教这是怎么一回事。老尼姑扒拉扒拉韭菜的刀口茬子,站起身来意味深长地对我说:

“古人治国也讲求个先王之法,畋不掩群,不取糜夭,不涸泽而渔,不焚林而猎。翻译成白话就是说当政者不能用苛捐杂税把老百姓压榨到只剩最后一点血,那是要出大事的。种地也是同样的道理,万物皆有灵,庄稼有灵、种子有灵、土地也有灵,甚至连风和光都是有灵的。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你施行仁政,它们会还给你丰收;你施行苛政,来年它们就会让你饿肚子。韭菜这东西,你能一口气吃得下半亩?既然吃不了,怎还总想着不能便宜了它?种地亦如治国,要时刻谨存慈悲念,常怀欢喜心。阿弥陀佛!”

到了小暑节气,我的庄稼已经全部长起来了,全国各地开始捷报频传。

新疆和安徽的三亩棉花都结了桃,风一吹像是大海泛起了白色的波浪。光是看着,心里就充满踏实的成就感。

黑吉辽的那四亩玉米,更是个儿顶个儿地饱满。那些胖乎乎的棒子长得真壮实,壮到把衣服都撑破了,时不时露出一段喜人的小肥腰。这些家伙们捣蛋得很,你给它浇水,它不喝。可早上到地里一看,却发现它们个个身上又都挂着湿漉漉的夜露。我就挤兑它们说,作人啊,不能太鸡贼,怎么还玩起马不吃夜草不肥的这套老把戏了呢,看我不收拾你们。于是轻轻碰一下,晶莹的露珠就从上面滚下来,嗖地一下渗进土地里。

中午太阳暴晒的时候,我就把草帽往脸上一盖,直接躺在玉米地里眯上一觉。哪怕只是眯个一刻钟半小时呢,都能解去一身的乏。

等太阳稍稍移开了头顶,我总能准时醒过来。往南走几步就是河北的花生地了,这地方晒是晒,但是有吃食。随手往地里一刨,就能抓起一把食指长拇指粗的嫩花生角。不消几把,足够顶一顿饱饱的午饭。

要是实在渴了,可以再多走两步,到北京大兴的西瓜地里掐下一个红瓤黑籽的京欣二号,那一下午都不用再喝水了。

后晌时分,我最喜欢的还是到陕甘宁的葵花地里干活。一排一排的葵花秆,顶着肥大碧绿的花盘,给脚下的整片土地都撑出了一地阴凉。有时候,我会扔了锄头,脱掉黏糊糊的衣服,光着身子在这片林子里呼啸奔跑。不为别的,只为感受那份无拘无束的自由和奔放。

又或者,闷头干了一天活,想找个地方说说话,我会跑到华南的那一大片菜地里,挨个给它们点名。辣椒?到!萝卜?到!卷心菜到了吗?到!秋葵呢?到到到!好,既然都到了,那我就讲两句。我说这个西红柿啊,不要和茄子靠得那么近,都是有家有室的,注意点影响。这个彼此之间呀,还是要保持点距离,咱们得有利于通风对不对?于是,西红柿就羞红了脸。茄子呢,则憋得满脸发紫,背过身去一言不发。它就这么个倔脾气,懒得多说它。

太阳下山的时候,听着耳边夏虫们声调各异的鸣叫,走在一漾一漾的麦浪里,伸出手来,感受那饱满的麦穗一路打在手心里的感觉,我会问自己,所谓幸福,也不过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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